第12章 第十二章

小说:绣衣 作者:阿凫
    说实话,差一点秦稚和崔浔的关系,就不单单是同乡那么简单了。至于差的这一点,正好是崔浔并不甚中意她。

    至少在秦稚眼中,是如此。

    心底被压了许久的心事勾勾缠缠,最终还是占据了秦稚全部心神。

    三年前的春天,莺飞草长,柳枝嫩过每一年,注定是个离别的年头。

    崔家蒙受圣恩,承袭河间侯,长安来的人催得急,甚至连家当都随意打点了些,只花费三日便启程应职。

    秦稚冒雨匆匆赶过去的时候,马车已经走出了些距离。她追着喊了许久,才盼来马车里少年郎扶窗一望。

    然而马车并没有停,崔浔只是遥遥同她比了个口型:“回去,我...我有物什托阿翁转交。”而后便是马鞭一扬,崔家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正如今日一样,秦稚清楚分辨出了这句话,几乎是连滚带爬跌进家里,缠着正在看书的阿爹要东西:“阿爹,逐舟哥哥说有东西要你交给我,是什么!”

    秦牧照旧摸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一袋黄皮纸包着的东西来,郑重其事交到秦稚手里:“只这个,还让我转告你,不必等他。”

    秦稚觉着黄皮纸包有些眼熟,一抽麻绳,黄皮纸在手里瘫软下来,一粒粒花椒从手掌之上滚落,在她脚旁散开来。

    “我懂了。”

    秦稚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又觉得素来女侠都是不怎么哭的,自己未免有些掉面子,故而边哭边喊着:“阿爹,花椒迷我眼了...”如此说着,还往缸边走了两步,掬水洗脸。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这是秦稚在诗经上看来的,说是女子与男子互相中意,便送一把花椒定情。眼看崔家要走,她一时急了,连夜包了一袋花椒送到崔浔窗下。

    他若是也有这个意思,等第二日醒了,自然会来找她。只不过没想到,等来的是如此婉拒。

    昔年哭鼻子的酸楚复又涌来,秦稚拍了拍自己的头,劝告自己端正心态,把这些痴心妄想复又压了回去,对着身边的柳昭明道:“柳先生,带我去买包花椒吧。”

    虽说这些天里,崔浔半点都未曾提及此事,看着应当是彻底当做过往了。既如此,她也该彻底放下了,买袋花椒撒到渭水里,权当年幼不懂事随水而去吧。

    消息传回去的时候,崔浔那头依旧热闹得很。

    被他派出去的绣衣使匆匆而返,拨开人群,凑到崔浔身边耳语几句:“回直指,秦女郎与柳昭明前去东市买了花椒。”

    花椒?

    崔浔紧了紧手里的节杖,恍然忆起什么来:“她是蜀中人,口味重些,你去隐朝庵打个招呼,她的饭食里多放些花椒八角一类的香料。”

    自秦稚住进隐朝庵里开始,他就塞了个厨子进去,与庵中其他人的吃食区分开来。既免得惊扰佛祖,也让秦稚不必受口腹之苦。

    绣衣使领命,冷着脸匆匆而去,夹道两旁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知缘由,单单见他们如此交流,还以为又有什么要事,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崔浔脸上这才好看起来。

    方才远远隔着人群见到秦稚,却见人逃也似地跑了开去,还当出了什么事情,匆忙扯了个绣衣过来,远远跟着去看看,没想到不过是一袋花椒。

    人群继续朝前移动,眼见便到了宗正府外,早有三五官员立于门前,准备从绣衣使手里接过这些邯郸人。

    概因赵王身为皇亲,于属国拥兵自重的事责令宗正府查办,治粟内史与大理寺卿从旁协助,是为三司会审。

    治粟内史梅嘉平的父亲在朝中为相,上头还有个做皇后的姨母,此刻自然立在最中,朝着崔浔一拱手:“劳烦崔直指。”

    崔浔还了一礼:“赵国内眷及门客,共三十六人,请梅内史校对名册。”

    很快身侧有绣衣递上一封册子,上头悉数刊载拘来人名姓。梅嘉平与宗正略略谦让,便接过名册,踱着步子清点人数,官腔拖得令人厌烦。

    这倒是让崔浔讨厌得很,偏生又催不得什么,生怕那位内史大人回身告他一状,故而只略略偏过头去。

    他方偏开头,便听得梅嘉平厉喝一声:“大胆!”

    崔浔手上一紧,节杖横在胸前,只当邯郸人心有不甘,做出行刺的事来。然而待他回过头来,不过是站在头一位的女子不堪酷热,晕了过去,头正磕在梅嘉平脚上。

    很快有人上来把女子抬了开去,偏生梅嘉平依旧骂骂咧咧:“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赵王夫人,呸,下贱。”

    “祸不及妻儿,尚未定罪,大人何必如此作践人。”那位瞎了一只眼的门客忽的抬起头来,拿那只尚且完整的眼睛望了眼女子,这才回头,不卑不亢地反驳道,“何况如夫人取走赵王虎符,不废一兵一卒平息祸事,不过是受了连坐之累,即便传至圣上面前尚有三言可说,还请内史大人慎言。”

    崔浔倒是觉得他说的在理,谁料梅嘉平笑了两声,问道:“你叫什么?”

    “戚观复。”

    本以为梅嘉平应当收敛两分,谁知他一拂袖,说话间越发失了分寸:“区区贱民,安敢如此狂言。戚观复,我记得便是那个检举赵王拥兵之人,怎么,自身难保了还要护着主子?我瞧她尚有三分姿色,莫不是你俩合谋拉下赵王,好做一对长久夫妻。”

    此地瞧热闹的人依旧不少,见状各自静默下来。崔浔冷眼瞥了眼戚观复,只见他面不改色,并无心虚之意。

    “梅内史,崔浔还要往圣上面前复命。”崔浔出声打断梅嘉平的话,语气中略有警告之意,“还请梅内史接手。”

    梅嘉平与崔浔对了一眼,便知他要将此事奏禀圣上,暗自嗤了一声,什么绣衣使,说得好听,实则不过皇帝面前一条走狗,还妄图压他一头。不过面上未曾显露,只是从身后的人手里接过朱砂笔,在交接簿上做了登记。

    “耽误崔直指,这些人这便收下了,直指请便。”

    崔浔也不多说,转身告辞。

    不过走开两步,便有黄门来请他:“崔直指,殿下想见您。”

    崔浔认得这个黄门,是太子跟前的人,故而不多言,跟在黄门身后,朝着街角的车辇而去。

    “崔浔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孤身坐在车辇之中,正擎手煮茶,难得地抬了抬头,笑道:“崔直指不必多礼,不妨尝尝孤烹的新茶。”

    崔浔自黄门手中接过茶盏,半举着待它凉下来,并不急着喝,径直问道:“殿下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嘉平行事多有无礼,望直指莫往心里去,这杯茶权当孤代他赔罪之用。”太子拿茶水淋了茶具,搁在一边,这才举起茶盏,遥遥对着崔浔一敬,尽数喝了下去,“嘉平如此,孤身为表兄亦有其责,必当与梅相言明,严加管教。”

    崔浔透过车帘望去,只觉得太子着实会挑地方,既能瞥见方才前因后果,又身处小巷,不至受人搅扰。

    此刻急着宣召他前来,也是觉着梅嘉平言行失当,怕他去御前多说话,这才敬茶赔罪。

    崔浔挑了挑眉,不过就是这档子事罢了。指腹抚过节杖,这几年下来,上头的结节已然被抚平,他温声道:“殿下,崔浔不过听命行事,所言即所见,至于其中评判,自然由圣上决断。”说罢,觉得杯中水温降了许多,却也并未饮下,只是交还给了黄门,“殿下宽仁,梅内史未曾得罪臣,这杯赔罪茶,臣不敢受。”

    讨厌梅嘉平是他个人的事,和官场上是否参奏无关。至于今日的事,圣上面前自当如数相报,崔浔见太子似要再说什么,抢在先前开了口:“殿下,圣上自有决断。今日殿下召见之事,臣只当为董博士之事。”

    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了。当今圣上果决,凡事自然瞒不过去,若是因太子为梅嘉平遮掩之事传开,只怕要引来父子猜忌。

    太子自然也明白过来,拢袖道:“是,崔直指所言甚是,董博士之事便照法度来吧,莫因孤坏了事。”

    崔浔听他如此,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不过有些优柔寡断,内里还是聪慧,顷刻间便反应过来。

    那杯茶到最后他也没喝,匆匆辞别太子,兀自面圣去了。

    梅嘉平的事从他嘴里不添一字传到圣上萧崇耳中,萧崇饶有兴趣问了其间细谈之话,道了句有趣,倒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而说起别的事来。

    “朕记得你也有二十了,婚事还没定。”萧崇手里捏着奏折,饶有兴致道,“浮月同朕说过数回,她兄长的女儿两年前见你一面,难忘至今。”

    崔浔明白萧崇的意思,不过是拿着一桩婚事来试他。崔家不欲扯进夺位的事里去,更不必提还有个秦稚。他眉眼间春水一动:“圣上,臣有意中人了,是从前蜀中故交。臣肖想她多年了,不得不辜负杨夫人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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