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浔料得没有错,既然特意只在外围放火,应当也是想唱出戏罢了,自然不会放任大火蔓延,多生事端。
眼看火光隐隐有壮大之势,便听得群马嘶鸣,本该出现在营帐中的杨子真赫然端坐马上。崔浔打眼一望,杨子真面上得意,手里还提着一个人头。
“来了。”
崔浔口中喃喃一句,霎时被喊杀声盖过去。方才被火困在帐中的多为流民,此刻刀光闪过,分明隔出一段距离,却仿佛皮肉撕裂的声音近在耳边。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别看了。”秦稚瞥见他攥紧的拳头,上前一步,抬手遮在他眼前,“无能为力,看了也只会让自己添堵。”
一只算不上秀美的手横在眼前,清晰可见虎口处有茧,也有几道伤疤纵横,甚至不像女孩子的手。崔浔苦笑一声,反手握上,慢悠悠把她的手拉了下来,一直牵到身侧垂下,定定道:“不看就不存在了吗?至少看见,还能记得清楚,不至于来日遗忘。”
以多年交情,秦稚感知到他心中的无能为力,重逢后头一回没有挣脱开去,安静地并立一侧,感受崔浔手心汗意涔涔,黏着令人难受。
*
屠杀和大火只维持短短一段时候,营帐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崔浔牵着秦稚的手,一步一步在未干的血迹上朝着主帐走去,身后还有杨子真的人持刀压着他们。
行至帐前,身后的人使力一推,把两人前后脚送了进去。
“今日大火,崔直指不见去向,不知有何说道?”杨子真翘腿坐在凳上,手里来回把玩着虎符,眼一抬,似乎要把所有过错推在崔浔身上。
眼看他的眼神要落在相执的两只手上,崔浔忽的松开牵了一路的手,把秦稚往身后一藏:“崔浔昨夜上报离营,前去安置友人,赶来之时已起大火,不知杨将军想让崔浔如何说道?”
杨子真嘴角一勾,慢悠悠摇头道:“崔浔啊崔浔,昨夜你离营,可有上报公文,本将可有批复?你虽是绣衣直指,可如今是戴罪之人,擅离军营,不罚你何以服众?”
说罢,他从一侧取出一份公文,抬手拿桌旁的火折子引燃,霎时化为一堆灰烬。
崔浔甚至来不及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实自己不告而离的事实。
如此一来,接下来杨子真要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再让他意外。
“此事本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偏生赶上流民趁火袭营。即使本将信崔直指为人端直,一心报效圣上,可这事莫不是太巧合了些。”杨子真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下崔浔与秦稚,“何况生擒之人业已指认,是崔直指与他们里应外合,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犯不上陷害崔直指吧。”
秦稚听得明明白白,这一连串的圈套环环相扣,最初的起因就是她前来寻人,让崔浔离开营帐,成为之后所有事的开端。
崔浔离营,再放火烧营,率众借火势遮掩离开,误导流民以为有机可趁,大肆来袭。而后一招瓮中捉鳖,成就杨子真未雨绸缪、力挽狂澜的美名。
兵书当真是被他读得透彻,可惜都没有用在正途上。一出借刀杀人接着空城计,直直把崔浔打成流民同党。
崔浔自然也如此认为,忽的抬头,似笑非笑地迎上杨子真的目光:“那人与我有什么仇怨我不清楚,但是杨车骑费心设局,其中用意倒是可以揣测一二。”
此前杨子真设宴拉拢他的场面尚在眼前,联系那番所谓推心置腹的话,也不难猜测。拉拢不成,也只能在他彻底偏向太子党之前出手除掉他。
“崔直指这话,本将有些不明白了。”杨子真反手把虎符扣在案上,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崔直指莫不是说本将设计陷害?当真是小人之心,你我同朝为官,虽偶有政见不统,可到底都是为圣上分忧,怎会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事来。何况如今证据确凿,崔直指偏要一张嘴颠倒是非,可别让圣上寒心啊。”
崔浔无暇和他胡搅蛮缠,如今都是样子真的人,即便在口舌上胜过也无用。他收敛笑意,问道:“敢问杨将军一句,如今流民已平,何时押解回朝,听候圣上发落?”
只要能及早一日回城,总还有些许把握能彻查此事。最怕的,便是杨子真推后回城,直接呈文圣上,在此处发落他们。
杨子真复又笑起来,啧啧道:“崔直指如今身顾不暇,还有闲心操心旁人的事。这都是些犯上作乱的草芥,何必带回去污圣上的眼,不如就地坑埋。”
“杨子真!”崔浔怒目而视,“此皆我大周百姓,即便犯下过错尚有圣上决断,你怎敢越俎代庖,行此丧尽天良之事!”
杨子真许是当真存了不让他活着回去的念头,此刻尽数撕下伪装:“何必如此义正言辞,昔年姜方尽坑杀俘虏,也不见得你们跳出来指责两句。不还是夸他少年英豪,怎么如今效法先人,倒是本将有错了?”
提及姜方尽,秦稚倒是有话想说了。她在崔浔身后闷闷道:“姜将军坑杀俘虏是事实,不过后来亦赤身负杖,跪于坑杀处请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崔浔把手伸到背后,轻轻拽拽她衣角,示意她不必多言,自己也接着这话道:“当年大错铸成,黎皇后素衣披发请罪,并亲手笞打姜将军。杨将军今日如此作为,也是想让杨夫人代兄弟受过么?”
两个人一唱一和,既讲明昔年姜方尽之事因果,又把杨子真架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无话可辩驳。
“难怪崔直指看不上本将府中那些人,同这位女郎比起来,果然是粗苯得很。”杨子真屈指在案上敲过两下,“不过太聪慧了有时未必是好事,一时清醒跟对人,才是毕生出路。”
杨子真被他们抢白一通,脸上也没了笑,只是冷着脸道:“崔直指如今身有嫌疑,再与兰驸马有书信往来恐怕不妥。”
被人压着进来,又被人压着出去,圈出两个相邻的营帐供两人住,只是周遭不离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们。
一晃已是夜里,四下安静得很。
崔浔从帐中出来,怀揣着心事在跟前一个土堆上坐下,脚前还有白日留下的血迹。
此事太过凶残,流民人数不少,故此才需杨子真前来镇压,若是当真就地坑埋,死伤不下千人。这些日子,他也想方设法从流民口中套出些话,是关于此番揭竿的诉求。
没有什么颠覆朝廷的念头,于他们而言,只是想要个休养生息的时候,伤兵老兵有所养,不至于为大周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后落得饿死街头的下场。这件事不是不能妥善解决,崔浔又一回想起太子萧懋来。若是他能在圣上面前进言,说不定能有回转余地。
鸽子,兰豫留给他两只传信的鸽子,应当还在原先帐中。
正如此想着,鼻尖突然传来一阵香气,似乎是烤肉的味道。
一只比烤鸡小些的吃食被递到眼前,仔细一看,似乎是鸽子。
“我刚烤好的,吃吧,没经别人的手。”秦稚一手捏着一根木棍,上头是两只大小近似的...鸽子,“杨将军着实小气,被说了两句,连晚饭都不给吃。”
崔浔盯着棍上的鸽子,心中有个不大好的预感:“你这是...烤鸽子?你哪来的鸽子?”
秦稚把木棍塞到他手里,自顾自撕下一条腿,轻咬一口,满嘴流油:“你不是猜到了吗?物尽其用,可别浪费。”
崔浔本也正饿着,此刻却是心思大歇,只觉得面前的路一条一条被堵死。他有些火气,可一瞧见秦稚转眼间撕下第二条腿,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又知道什么呢,还不是受他牵连,一起成为阶下囚。崔浔轻叹一口气,从自己那只烤鸽子身上撕下腿,递到秦稚手边:“慢点吃,这个也给你。”
秦稚食量不大,此刻垫了腹,看着崔浔满脸拧在一起,愁得只差没写在脸上了,偏偏还要忍着脾气,当真是有些可怜。
可怜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注定秦稚憋不下去,她举着木棍晃了晃:“你许是猜得不大对,这鸽子是肉鸽,营中养着的,就在后头不远处。方才有几只跑了出来,我抓了两只。你放心,我没让他们看见。”
“我还以为是...”
秦稚歪歪头:“崔直指以为是什么?照如今阶下囚的身份,我还能有什么神通去抓两只能飞的,总也只有自己送上门的了。”她把崔浔的手推了回去,“我有许久没有烤过这些了,有些地方糊了。不过肉鸽比其他鸽子肥美,肉也不会太紧实。”
崔浔把肉递到嘴边,只一口便笑了出来。他细细嚼了,把肉吞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秦稚,一瞬间仿佛漫天星子入他眼:“嘤嘤,对不住。”
灼热的目光让秦稚别开脸:“这有什么,要不是我也不至于会有这些。”
崔浔微微摇摇头:“我是说,那三年对不住,我没有在你身边好好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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