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逍租车时不知会在小城待几天，他随便填了个数字，连押金一起交了一周的费用。
但他们只在小城里待了一个清晨。
开车回到临城，机场里办还车手续的还是同一个中年女人。
她收回钥匙，将钱退回来时，看相逍的眼神好像是在说“没钱还学人装大方”一样。
相逍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光批判，但他暂时不想争辩。
他们买了下午回A城的飞机，但似乎就快下雨了。
候机厅巨大的透明玻璃外，背景天空中的云层染上了风雨欲来的昏沉颜色，不断有庞大的机械大鸟起起落落，机器的轰鸣成了稀松平常的背景音乐，一切都好像是未来末日电影里的场景。
相逍买了咖啡回来，颜汐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颜汐垂下的发丝恰好遮住了她红肿的左脸，侧面苍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有种恍若透明般的通透感。
她正呆呆望着窗外，没有神情与温度的双眼赋予了她独特的迷茫又脆弱的美感。
相逍在她身边坐下，将咖啡递过去时，颜汐才回过神来。
“喝点热的。”
“谢谢。”颜汐的声音轻如蚊呐，她接过咖啡捧在手里，勉力想挤出一个笑，但失败了。“谢谢你带我回来。”
相逍唇角向下微抿，“别谢我。如果知道你是要回来扫墓，我一定不会陪你回来。”
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散漫，听起来像是说笑。
颜汐一顿，转头看向他，他正仰头喝咖啡。
注意到颜汐的视线，相逍放下手来，朝她轻轻挑了挑眉尾。“我是说真的。”
颜汐：“为什么？”
相逍端咖啡杯的手不明显地顿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们刚认识不久，所以你还不知道，虽然我看起来好像长了一张让人想要亲近的脸，但事实上我并不是个心善的大好人。”
“老实说，没和你一起过来之前，我已经决定好跟你玩一段时间的所谓‘恋爱’游戏。毕竟我们之间的缘分当真不浅。但很抱歉，颜汐，我是个自私的人。”相逍说。
颜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能这样说会让你觉得我是个混蛋，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来不谈恋爱。因为我不想负任何责任。”相逍嘴上说着混蛋两个字，但实际表情却随意得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说什么混蛋话。
“如果没有今天，我想我会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让你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会给你所有女人都梦想的一切，豪车、名表、名牌衣服和包包，我能满足你作为女人所有的虚荣。”他说着，轻笑一下，“简单来说，只要你暂时拥有了我，你当然就是拥有了一切。”
颜汐一直表情平静，直到他这话一出口。
她眨眨眼睛：“现在我觉得你是个混蛋了。”
相逍撇撇嘴，然后笑开。他接着说：“可现在不行了。”
“我知道你失去了哥哥，你感到痛苦，伤感，寂寞，然后你遇见了我。因为我们之间某些特殊的关联，你当然会下意识地想将你丰富的感情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不想接受。”相逍收敛了笑容，眉眼间的深邃开始沉淀，“我不想看你哭，不想哄你开心，不想成为你的依赖。”
颜汐望着他，看见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有暗暗浮光闪动。
好迷人。
却更伤人。
“我只想做个没有负担的混蛋。”
“但在你面前，我好像没法做个混蛋。”
他话音落下，颜汐忽然耳鸣。
整个世界都被噪音填满，面前的人似乎都有了重影。
她听不懂相逍在说什么。
此时恰好有一队旅行团从他们身边经过，松松散散的队伍后面有几个小孩子打打闹闹，颜汐正在失神，一时不察，没躲开其中一个朝着她跌过来的小孩子，手里的咖啡被打翻撒了一地。
相逍眼疾手快将她拉起来，掸去她身上的咖啡渍，瞥见她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他眉目一沉，飞快地扯过其中一个小孩的后领，磨着后槽牙威胁他：“公共场合瞎跑，你是想被挂到飞机轮子下面去吗？！给我道歉！”
小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小鸡仔似地被相逍拎在手里，见他满面的凶神恶煞，差点就要哭了。
“对、对不起……”
相逍冷哼一声把他放下，挥着拳头又威胁了一下，成功把小孩儿吓哭了跑过去找父母时，他带着颜汐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水流声声不止。
冰凉抵消了灼热，颜汐早就不痛了。
看着镜子里正在帮她冲洗手背的相逍，她忽而开口：“你说在我面前没法做个混蛋，为什么？”
“相逍。”颜汐说：“你喜欢我，对吗？”
哗啦哗啦的水声蓦地停下。
镜中，相逍的身影有片刻的停顿，他缓缓直起身子，颜汐的视线与他有瞬间相交，但很快却又错开。
他侧身去扯了几张纸，将颜汐的双手包裹着，轻柔擦拭。
颜汐静默地看着他温柔动作，半晌，相逍停下来。
他抬眸看着她。
颜汐从镜子里移开视线，与他四目相对，再次说：“相逍，你喜欢我。”
相逍承认，“对。”
“但。”
相逍目光微凉，从颜汐手上扯下那些纸巾，失去了温柔的动作甚至有些粗暴。
他将那些碎纸揉成一个丑陋的团，不回头地扔进了身旁的垃圾箱中。
“我想在它彻底沾上我之前，扔掉它。”他说。
-
颜汐昨夜那般的失魂落魄，又让她帮忙请假，方晓以为她要很久都不回寝室来，但没想到她却在第二天踩着宿舍锁门之前回来了。
“颜汐？！”方晓惊诧地看着在寝室门口出现的人，脸上表情惊恐得好像见了鬼。
颜汐很累，身上说不出疲惫。
她略朝方晓点了点头，便朝着自己的床位去。
文洁本来在床上做减肥操，一听见方晓的声音，立刻关掉了音乐，一骨碌爬起来，故作惊喜道：“颜汐，你回来啦？！”
“嗯。”颜汐没有理会她出乎意料的热情，利索地上了床，打开被子，蒙过头，很快没了声音。
文洁全程只看见了她的背影，有点不甘心。
她伸长了脖子想看颜汐的脸，但怎么都看不到。
这时萧婷婷从卫生间出来了，文洁立刻给她使了个眼色，朝颜汐的床使劲眨眼。
萧婷婷很快反应过来，忙快步跑到中间，“呀，颜汐回来了！哎呀你昨天走得急，我都没好好看看，你脸没事吧？”
一下说到了点子上！
文洁安耐住兴奋，接话道：“对啊颜汐，我听说你被人打了？是怎么一回事啊？诶，你受伤不严重吧？”
两个人一唱一和，话一说完，彼此对看一眼，萧婷婷差点就笑出来了。
方晓觉得她们太过分了，但又敢怒不敢言。
看一眼颜汐床上，半点动静都没有。
寝室里就这么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萧婷婷不满地嘟嘴：“不是吧，这么快就睡着了？”
文洁当然不信，但冷静下来想想，倒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嗐，颜汐肯定是累坏了。都这个点了，我们也要早点休息了。”她示意萧婷婷稍安勿躁，“婷婷，赶快吹了头发睡觉吧。”
萧婷婷撇撇嘴，转身去吹头发去了。
文洁说了声晚安便放下了床帘。
方晓这时起身来从衣柜里拿出准备好的包装袋，轻手轻脚地放在颜汐床头。
“颜汐，圣诞快乐啊。”
床上的人没动。
方晓转身准备上床睡觉。
“谢谢。”
这声音太轻，轻到方晓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立刻转回头，颜汐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方晓一愣。
直到寝室里的灯光熄灭，空气完全安静了下来，颜汐睁开了眼睛。
手机屏幕的光被调到最暗，剩下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也无法穿透厚重的棉被。
十分钟前，相逍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是短信，不是微信。因为他已经删掉了她。
「0 0 0 0」
这四个0像是四个什么怪圈。
怪异，滑稽，甚至有些惊悚。
但颜汐看懂了。
这是休止符。
简谱里的全休止。
他在说到此为止。
真是奇怪，他们才认识多久，相逍为什么会用这个来替代言语？颜汐又为什么一眼就看懂了他想说什么？
心电感应吗？
凭什么。
颜汐锁上手机，屏幕暗下去的一瞬间，有极寒的眸光自她眼角一闪而过。
从前是她太懦弱了，不敢向父母反抗，不敢面对颜旸，甚至面对相逍时，她都还会摇摆不定。
是她错了，竟然会想要将这一切就这样画上最后的休止符。
颜汐闭上眼睛，脑海中，颜旸和相逍的脸交替闪过。
‘我只想做个混蛋。’
……
‘西西，别难过。’
……
相逍和颜旸的声音不断在耳边重放，颜汐将自己蜷缩得很紧很紧。
她不难过。
因为混蛋是没有好下场的。
-
周一一大早就有课，颜汐在发烧，方晓本想帮她请假，但她坚持要去上课。
“颜汐你就听我的在寝室里休息吧，我肯定会帮你跟老师好好请假的。”方晓极力劝说无果，急得跳脚。
“我没事。今天有郑教授的经济学，如果再被发现我没去上课，我的平时分就真的没有了。”颜汐换好衣服出来，见方晓苦着一张脸，她一愣：“你怎么了？”
文洁抱着课本站在一旁，语气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方晓，你还是跟颜汐实话实说吧，反正也瞒不住的。”
颜汐听罢，望着方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方晓欲言又止地咬咬嘴唇，眉头紧皱。
萧婷婷涂完唇膏，终于能够说话，她拎包起身，经过方晓时从背后将她一推，“吞吞吐吐真是急人。”
方晓被她推到一边，颜汐眉头一蹙。
“前天晚上的事被人发到了论坛上，你现在彻底出名了。”瞧，多么简单一句话。
萧婷婷鄙夷地看一眼方晓，挽着文洁准备出门，“你怕她被人家指指点点，但是万一人家就是喜欢被万人瞩目呢？对吧，颜汐。”
颜汐冷淡抬眸，萧婷婷却已经和文洁踏出门去了。
等她们走了，方晓立刻抓着颜汐道：“颜汐你就听我的吧，你这周就先别去上课了，笔记我都会帮你做好的。郑教授那我也会去说的，实在不行我们还能找辅导员。”
颜汐的冷静和方晓的焦急比起来，似乎有些麻木。
“你不让我去上课真的是因为论坛上的事情？那些人都说了什么，要学校开除我？还是威胁要堵我？”
她这两天都在寝室睡着，没怎么上网，更没有出门。论坛上发了什么，别人说了什么，颜汐一概不知。
看方晓的神情和萧婷婷幸灾乐祸的态度，估摸是闹得风风雨雨。
方晓闻言连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那倒没有。就是、就是……”方晓羞于启齿那些污言秽语，只能咬紧牙关，“就是说得有点难听。”
“有点？”颜汐怎么可能不知道论坛上那些人说话难听？反正都是披着皮骂人，不把自己的恶毒发挥到淋漓尽致怎么对得起当年上过的微机课？
颜汐眸光微闪，神情放松了几分，“既然不是开除我，也没有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那些人说得再难听又怎么样呢，总归只是说说罢了。只要我不理会，很快就会没事的。”
“可……”方晓就怕万一出什么事。要是真的有万一呢？
颜汐抚了抚方晓的肩膀，“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太过坚定，方晓根本就不知道再怎么反驳了。
她只能希望真的不要出事才好。
-
颜汐和方晓出门太晚，到教室的时候就快要开始上课了，视野好的位置都被占了。
从后门进了教室，颜汐一眼看见文洁和萧婷婷坐在了之前的老位置。
文洁正巧回头也看见了她。
颜汐正要和方晓一起过去，却见文洁眼疾手快地拉了另外两个在过道上找座位的女同学坐下了。
临了竟然还朝颜汐抱歉地笑了笑。
颜汐脚步一顿，神情冷了下来。
方晓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说了句“算了。”拉着颜汐准备就在最后一排就近入座。
她们刚准备坐下，旁边突然凑上来两个脸生的男生。
似乎是一路跟着她们进来的。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绕到前排，对着颜汐嘻嘻笑了两下，其中一个扔给她一张纸条，接着这两个人很快就从后门跑出去了。
方晓有些莫名奇妙：“他们是谁啊？”
颜汐：“不认识。”
桌上皱巴巴的纸条，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有黑色的笔记。
方晓有些好奇：“上面写什么了？”
颜汐捡起纸条，但没展开。她随手扔进抽屉里，淡淡说：“不知道。”
“你不看看吗？”方晓问。
“又不认识。为什么要看？”颜汐说着，余光瞥见郑教授已经走进了教室里，她对方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上课了。”
郑教授今天有事，原本连堂的两节课，他只上了一节就走了。
下了课才九点。
颜汐和方晓都没吃早餐，方晓说肚子饿了，问颜汐是在食堂里买点东西吃，还是回寝室去点外卖。
颜汐没胃口，她吃不吃都可以，不过寝室里的感冒药吃完了，得去买药了。
方晓：“那正好在三食堂吃点东西，从西门绕去药店，还蛮近的。”
颜汐点头：“好……”
她话音未落，身旁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哟，你们去药店啊？买什么药啊？”
颜汐和方晓同时抬头。
眼前的人叫邹晓丽，虽然是同班，但颜汐平时跟她在班里没什么交集。
颜汐生着病，脸色不太好看，眼神变换有些迟缓。
她看一眼邹晓丽，本意只是看一眼，但邹晓丽却好像将这一眼理解出了其他意思。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再说了，你自己当小三勾引有女朋友的人，你还有理了？！”邹晓丽嗓门本来就大，但她还深怕自己不够大声，后半句扯着嗓子一喊，全班都看过来了。
“诶大家都来看啊，颜汐又要去勾搭人给人当三了！这次还要自己去药店买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呢！”
所谓见不得人的玩意是什么，大家心里都不言而喻。
颜汐觉得邹晓丽的脑袋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不然怎么会突然发起疯来？
邹晓丽话一说完，很多人都围了过来。
萧婷婷最喜欢凑热闹，颜汐的热闹她尤其不能放过。
方晓胆小，眼见她们的位置被人包围了，不自觉地抓紧了颜汐的手。
好凉。
方晓一惊，转眼去看颜汐。她脸色苍白，看上去没什么表情，但唇角抿紧的弧度却说明了她此时努力克制的内心。
尽管方晓全程只说了药店一词，邹晓丽却像是编故事的似的，言之凿凿地编出了一大堆。
“瞧瞧咱们系里这位冰山女神啊，光勾搭一个相逍还不够，甚至都饥渴到要自己带货去开房呢！”
周围的人越多，邹晓丽就越来劲。她双手抱胸，臃肿的粉色棉袄外令她那一脸的尖酸更加刻薄。
颜汐根本不想理会她这种荒谬的讲故事式造谣。
她霍然起身，冷淡地对身边的同学说：“让一下。”
邹晓丽一个错身将她拦住，“这就想走啊？我告诉你，既然你那些烂事都被人揭穿了，你就别再摆出这副清高架子了。劳烦您以后夹紧尾巴做人，别当了——”
——啪！
婊*子两个字就在邹晓丽嘴边，却蓦地被这一声脆响给堵了回去。
空气里诡异的安静持续了不到两秒，邹晓丽忽然发出一声怪叫：“你敢打我？！”
颜汐面不改色，她声音不大，冷淡的语调仿佛真如冰山一般会往外冒出冷气。
“劳烦您以后管好自己的嘴，别往我的巴掌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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