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前一刻，方悦本以为自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可等他闭上眼，意识却被卷入了由怪诞画面组成的梦魇里。
梦境中他站在一条走廊中，眼前仿若遮挡着一片暗黄色毛玻璃，他就隔着这层屏障观察着一切，过道上杂乱不清的人影在不停地闪动，所有的景象都呈现出轻微的扭曲，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嘈杂的声音闷闷地在耳膜上锤击，里面夹杂着警鸣，怒吼，哭泣和惨叫。
“失控……停止……实验……关闭大门！”
几秒过后，方悦恢复了一点自我意识，紧接着胃里开始反酸，让他晕车般的恶心。
这里是哪里？
“向导都……死了……停止……麻醉他们……快中止啊！”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方悦费力地试着移动双腿，结果发现自己居然还能走路，不过才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他就被冲过来的一个人撞到墙上，胃里骤然搅成一团，差点当场呕吐出来，勉力抬头看去，撞上他的人面目不清，直勾勾地看着他，如同被巨大的刺激吓傻了般，双手殷红，鲜血从指缝中淅淅沥沥地落下，那人嘴唇哆嗦着，话语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们……疯子……冲进了家属区……士兵们……完了……全完了。”
胃痛让方悦缩成一团，无暇顾及面前这个神经质的人，但这个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地对着方悦诉说着，方悦冷汗一阵阵冒出来，一个字也没有听清，连绵不绝的剧痛让泪水浸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界。
蓦地，眼前的人止住了声音，像是被狠狠地扼住了脖子。方悦忍着痛抬头，发现他正呆呆地看向走廊的尽头。
方悦转头看去，无数黑影正涌进走廊，像是黑色海浪，飞快地冲他们扑来。
在抖动的残影中，一双双赤目充斥着疯狂嗜血的气息，似乎要杀尽一切活物。
眨眼间，一个黑影就已瞬移到方悦跟前，两人视线短暂交汇，透过水雾，方悦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祖战……
胃痛立刻达到最顶峰，方悦没有等到被惨杀的那一刻，直接痛晕过去。
晕晕沉沉地再次醒来，方悦发觉自己在喘着粗气在地面上爬动，右手还拽着一个重物，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蠕动着。
地面黏湿无比，他找不到着力点，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
口鼻腔都被同一种粘稠的味道填满，堵得他几近窒息，无意中他低头一看，血红色猛地刺进眼底，怔怔地看了两秒，方悦才发现这不是地板原本的颜色，用手一抹，血波层层荡开。
地上居然积聚了足有一指厚的血池。
此时的方悦已经害怕到麻木了，他木然地转开目光，曲起左腿，想要撑身站起，半握的右手刚要抽开，手里的重物就是一阵抽搐。
方悦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拉着的东西……准确的说，是个不成人形的人。
面向方悦的半边尚且完整，但他略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左半部分的胳膊、腿甚至肩膀都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像是……像是被撕裂了。
最为残忍的是，这“半个人”并没有死，一丝气息勉强维持着他的生命，让他在最后一刻依旧在遭受非人的痛苦。
“杰夫……快跑……别管我了，快跑……”濒死之人正消耗着最后的生命对他道。很难想象烂得血肉模糊的喉咙还能发出这样清晰的声音。
“我不走。”方悦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哽咽道：“导师，你会没事的，我们有赫尔舱，我会带你离开的……”
“他们，还在，会回来的。”濒死者气息微弱，声音几不可闻：“快跑，我们一块，都会死。”
心中漫过撕心裂肺的痛楚，方悦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子，靠到对方身边：“导师，大家……都死了，我不怕死。”
“你不能死……要活着，得有人制止……制止这个错误。”被称作导师的人一只脚已踏进死亡深渊，气息渐消，仅剩的生气都附着在声带上，让他得以留下遗言：“答应我……停止它……杰夫…停止它……”
方悦的意识明明很清醒，但情感却不受控制地无比悲切，闻言他恸哭不止，泣不成声，泪水成串砸入身下的血池。
终于，眼前饱受折磨的人接受了死神的召唤，灵魂脱离□□的前一刹那，他用尽生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像是烛芯燃尽前爆出的最后火花，明亮而悲壮：““封锁流河……再也不要回来。”
霎时，剧烈的情感席卷了方悦的全身，像是初晓的晨光，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整个人陡然一沉，方悦从梦魇中挣扎出来。
一睁眼，一个黑幽幽的枪口就抵在他的眉心，枪口之后，持枪人额头密布虚汗，牙齿打颤，死死地盯着他。
方悦本能地闪身一躲，劈手夺枪，正要起身飞脚踢出，结果腿脚一软，从躺椅上狼狈地滚下，跪倒在地。
失去武器的杰夫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撞上桌角，苍老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顺势滑倒在地，颤巍巍地靠着桌脚瘫坐着。
方悦浑身无力，咬牙举起枪，对着杰夫，嗓音干涩地问道：“流河基地，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惊，这话没有经过思考，迫不及待地就从嘴里蹦出。
杰夫苍灰的脸色更是一白，隐隐地透着死人般的青色：“你都听到了……”
不仅听到，他还看到了。
方悦几乎抬不起这把才手掌大小的枪，手腕酸痛到发抖，但他还在死死坚持着，对方杀意未退，他必须竭力自保。
要是放在平时，他徒手就能把这个暮年老人掐死，但现下他比对方更为虚弱，武器是他唯一的屏障。
方悦勉强跪坐在地上，维持着防御姿态，一边紧盯着杰夫的举动，一边试图开启脑部融合，可他的思维像是死机了一般，思维线体凝结不动，神识全部失灵，根本探知不到吴之林的精神存在。
惊慌不可抑制地在他心底蔓延，此刻的他像是汪洋中的一叶孤舟，飘摇不定，顷刻便能倾覆。
吴之林……吴之林！
方悦用脑内交流一遍遍呐喊着，可声音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没用的。”杰夫看出了方悦想干什么，嘲讽道：“用了‘凝药’的人，最起码两天内都不能再进行脑部融合了。”
方悦想起注入他体内的那些蓝色液体，喘息着道：“药剂是那次实验你留下来的东西，对么。流河基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读心术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在研究什么，参加实验的那些向导，为什么都死了？”
“药是我留下来的。”杰夫对着脉冲枪，却毫无惧色，承认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效，估计全联盟就剩这最后一支了，你知道这东西多么珍贵么，安国那群人甚至愿意拿一个资源行星系来换上一管。”
再贵那东西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别废话。”方悦快要拿不住枪了：“流河基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听到了么。”杰夫的呼吸慢慢均匀下来，被方悦攫取记忆的时候他也有所感觉，所以在恐惧和震惊之下才失了手。他冷冷道：“实验失败了，向导们死了，哨兵们发狂，杀了大半个基地的人。”
方悦确实是个完美的实验体，不但出现了抗药性，能力还因此提升了。增强放大向导的异变能力，这是‘凝药’设计初衷，不过这一功能，只在方悦一人身上体现过。
“什么实验？是关于向导的读心能力么？”枪口支撑不住渐渐下沉，方悦如强弩之末坚持着。
“读心……那只是最基本的，这种事用吐真剂也能做到。”杰夫不屑道：“让那些人疯狂的是之后的向导能力的异变和发展。他们认为，只要掌握了这种特殊能力，联盟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整个银河。真可笑……”
异变……
方悦回归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我的能力会出现异变？”
“我不知道，我们从来都不知道。”杰夫扶着桌脚，慢慢地站起身来：“要是知道了原理，我们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去找合适人选了。”
方悦察觉出态势的倾斜，对方在逐渐恢复冷静，自己却越来越虚弱，不出片刻，他就会失去所有反抗的可能性。
心中一横，方悦对着杰夫的大腿按下脉冲枪的触发。
枪口毫无动静。
怔愣了一秒，方悦随即明白了缘故。
“枪是指纹触发的。”杰夫眼神森冷：“你不会蠢到这都不知道吧。”
接着，他从长风衣外套上拽下一颗黑色纽扣，脸色惨白地对方悦笑道：“石墨炸/弹，本来是给我和你那哨兵准备的。”
方悦心中骤然一缩，怒目而视，登时杀意大涨。
“我还不想让他发狂杀害别人。我是个凶手，但不是屠夫。”杰夫打量着躺在手掌的小东西，喃喃道：“不过看来只能用在我们两个身上了。至于他会怎么样，我也顾不上了，反正他也活不了。”
吴之林……
方悦试着往前冲去，却只能重重地扑倒在地，最后一丝力气已经消耗殆尽，恐惧和悲怆充斥在心间，他躺在地上，看向杰夫，几近绝望。
吴之林……
“对不起，方悦。”杰夫的沧桑眼神呈现超脱般的平静，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浅笑，他把炸/弹捏在指间：“等到地狱里你再惩罚我吧。”
刹那之间，方悦迸发出无穷的恨意和怒意，心底仿佛出现了一个高密度的黑洞，以光速吞噬着周围一切,操控着一切。
住手！！！！
嘶————
房门被强行拉开，杰夫的动作一顿，屋内两人同时转去目光。
吴之林站在门口，青筋血脉尽爆的右手还撑在门框上，血红的眼眸直直地打在方悦身上，锁住不放。
现在的他，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拼死地寻找着那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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