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酸背痛腿抽筋，就是方悦现在最好的写照。
早上行尸走肉般地从床上爬起来，疼得呲牙咧嘴地扶着金属台面洗漱完后，他路都有点走不利索了。
硬挤在一块睡觉的后果就是睡姿不良，进而引发了各处躯干的严重抗议。
方悦一手扶着腰，颇为悲愤地问吴之林：“你怎么没事？”
吴之林看着他，没有说话。
但方悦已然看出了答案：因为我是哨兵，身强力壮，身体倍儿棒。
……方悦揉着自己的腰，暗自咬牙，心生闷气。
吴之林想上手帮忙，都被他躲开了，虽然下一秒他就立刻反悔了……
直到去舰队食堂吃早饭时，方悦的腰都有点直不起来。
爱德华捧着餐盘坐在方悦面前，关切道：“阿悦，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哪里不舒服么？”
方悦恹恹道：“谢谢前辈，我没事，就是腰疼。”
“……”爱德华的表情顿时微妙了，半天才干笑道：“这样啊，哈哈，你们还挺有精力的。”
“……”这次轮到方悦表情凝固了：“不是……这是睡一张床挤得。”
这下连爱德华身旁的商思修脸色都有点不对劲了。
……不，你们想多了，我和吴之林是清白的。
在尴尬弥漫的氛围里，四人都各怀心思地保持了沉默，方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闭嘴吃饭。
……
“最近前线的客人确实有点多啊……”
白助理感叹了一句，指向站在运兵舰旁的两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对着方悦道：“从山水星区来的，是当地的联盟政府特派员，今下午才到这里，说是有紧急重要事项要找你处理。”
“什么？”
“不用紧张，他们说就是走一下正常流程。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方悦不明所以，不过看那两人表情严峻，面色肃然，且寸步不离运兵舰，看来打算处理完直接登舰走人。
大庭广众之下，方悦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毕竟白助理和吴之林都在这边看着，他走向两位风尘仆仆的政府官员，还没站稳敬礼，就被对方一句话直接打断：
“方副队长，我们有个紧急事件要告诉您：五天前，杰夫·杜瓦高级研究员在回往主星的拜耳号跃迁舰上自杀了。”
方悦顿时怔愣住，有些不敢置信，随即又醒悟过来，一丝怅然油然而生，他早就应该猜到的。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歉意……
用死亡……么。
杰夫曾经想置他于死地，就算方悦心底隐隐地感到遗憾，但也并不觉得有多悲伤。
他从他那记忆中看到的那些画面，都说明这个残烛老人饱受曾经发生的事情的折磨，离世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种宿命的解脱。
“方副队长。”调查人员仔细地盯着他道：“对此您有什么看法么？”
方悦中规中矩地回答道：“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我……觉得很遗憾。”
“我们也是，不过，除此之外的想法呢？”
方悦听出对方语调中的异常，反问道：“您认为我和他的自杀有关系？”
“可能有一点。”调查人员翻看了下手中的资料：“不过关系应该不大，初步诊断杰夫研究员是因为长途太空旅行导致的重度心理失常和抑郁。他的私人日志显示多年来他一直在服用舒缓药物，最近一周来却停药了。听说在这艘舰上，他曾与您和您的哨兵发生过不愉快？”
顶尖的心理学科学家本身却患有严重心理疾病。这可真讽刺。
“是的。杜瓦先生曾经为我治过病，所以这次顺便为我复疗。”方悦半真半假地回答道：“会面独处时他的精神状态有点异常，我的哨兵还误以为他要攻击我，发生了冲撞，不过没有损害到杜瓦先生的生命安全。”
“这些我们都了解过，白助理也为我们解释了事情经过。不过我们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找到您的。”调查人员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方悦的腕式终端：“根据研究员的私邮记录显示，来到前线前他曾与您私底下联系过几次，但那些邮件都是阅后即焚的，我们没有看过内容，所以我们想问问，杰夫研究员是否在邮件里跟您商讨过什么事情么？”
对方意有所指，方悦敏锐地发觉了看似平常的话中隐含的意味。方悦警觉起来，这次询问可不像是正常的流程安排。
这些人是带有目的性地来试探自己的，也许他们知道自己和杰夫之间另有内情。
“停止它……杰夫……停止它……”
“我请求你，隐瞒这一切。”
方悦面上平静，心中却沸腾不止，那几句诅咒一样的话在耳边嘶哑地警告着他。
“我见过，那些向导是怎样在求死不能中挣扎，哨兵是怎样为失去向导而失控发狂。”
也许杰夫是个处心积虑想杀死自己的疯子，但他从没有说过假话，一句也没有。
“他……问我治疗后是否出现不良反应，因为他是受熟人所托来给我看病，用了点新型药物。他要我出院后定期找他复查，但我忘了这回事。”
“那为什么要用私邮通信，还绕过基地的军用信道？”
“这是杜瓦先生的要求。”方悦坦然道：“他不是军队人员，大概用不习惯吧。再说他是高级研究员，自然更倾向于用自己的私人途径。”
没有得到预想的答案，调查人员又问了几个绵里藏针的问题，但方悦始终回答地滴水不漏，咬定他和杰夫研究员就是普通的医患关系。
询问的持续时间不长，调查人员发现从方悦这里确实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虽然不甘愿，但还是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方悦一和吴之林回到宿舍，就打开终端，断网离线，把一张芯片插入终端之中，打开进行编辑。
在这块芯片中，只有一篇文档，这是方悦整整写了三天的成果，一点不落地记载了由他那异变能力引起的事情全部经过。
他虽然遵守了杰夫的隐瞒请求，但并不打算就这么让事情烟消云散。众多纠缠不清的疑惑困扰着他，让他始终不能放下心来。杰夫为他展露的不过是他那阴谋背后的冰山一角，如果不把隐藏在水下的部分探查清楚，也许有一天他会重新因此覆没。
把刚刚他和两位政府官员的对话补充在文档最后，方悦关闭屏幕，把储存芯片从卡槽中抽出，卡在终端的一段不起眼的表带之中，检查再三，他才放下心来。
现在他手头能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只等着把这些绝密的讯息交给他们唯一能信任的人——周伯父。
对于调查杰夫和他背后的秘密这件事，方悦能想到的手段不多，如果冒然用原查询联盟网，那记录会保留在基地内网之中。但周伯父作为议员，有渠道可以悄无声息在联盟数据库中查询所有资料。不过他们不能通过周伯父的私邮直接联系对方，这等于直接把他和吴之林的关系暴漏在有心人面前。
他们能采用的最安全调查方法，就是在前线轮值结束后的一周假期内，回到主星，将芯片亲手交到周伯父手上，由他来进行下一步行动。
徒劳的等待让人焦灼，但眼下是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方悦冲吴之林挤出一个笑容，吁叹道：“不管怎么样，危险总算结束了。”
吴之林默然无言，握住了方悦的手，暖意从掌心一直传递到方悦的心底，他相当惬意地靠坐在吴之林身旁，欣赏着舷窗外瑰丽辽远的太空图景，安静中，一个念头没有预兆地突然浮现在他的心间：
这到底是一个结束……还是一个开始。
……
静谧的真空之中，被各等军舰众星拱月般环绕的“苍穹号”旗舰巍峨如山，庞大的舰身像一柄厚刃的匕首，随时准备毫不留情地刺破敌人的心脏。
在旗舰中央甲板三层，主控舰桥后部高级军官休息室内，在东月基地火力前线轮值的几位高层首长悉数聚集在此。
休息室内摆设从简，仅有一排几何沙发和几个浮空椅，还有就是一张靠窗的窄面镀银办公桌。轻微反光的光洁桌面上，静静地躺着一粒扣子，一粒方悦本以为已消散在太空中的微型炸/弹。
“这是我的工作失职。没有进行仔细的搜身。”白助理站在办公桌的一侧，面有愧色地承认道：“我没有想到杰夫心怀歹意。”
“这没有人能想得到。”坐在桌前浮空椅上的穆少何道：“一位高级研究员千方百计地跑到前线，居然是来杀一位之前和他毫无交际的向导。就算这事已经发生了，但我依旧觉得很荒谬。”
“也不能说没有交际。杜瓦曾经给方悦治疗过，好像是被人特意请去的。”坐在沙发上的穆少何的向导亚戴尔补充道。
阿瑟眉头微皱：“是谁请的？”
亚戴尔摇摇头：“不知道。没有任何相关记录。这点是方悦自己告诉周议员的。”
“周议员那边还有什么信息么？”
“暂时没有。吴之林和方悦没有使用任何途径往外传送信息，大概是为了谨慎起见。”白助理回复道：“他们应该是想当面交给周议员。”
“不过有一点最起码可以肯定，杰夫不是克因家族那帮蠢货弄来恶心人的。”穆少何语调上扬，含着不屑道：“这样事情就好解决多了。”
“那不一定。”阿瑟道：“克因的底细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杰夫的动机和目的我们却一无所知，除了他是特别针对方悦这件事。”
“周议员和齐盛都在调查杰夫的相关资料，不过进展艰难。”亚戴尔道：“心屏说‘就没见过这么难查的联盟公民’。我觉得这事可能不仅限于杰夫和方悦有矛盾这个原因，从杰夫的表现来看，与其说他是想杀死方悦，不如说是想埋葬一个重要秘密。”
“并且，我有感觉。”穆少何沉思道：“这个秘密，和我们之前感兴趣的那件事，可能有所关联。”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那件事最终不了了之，难道现在因缘际会，在这件事上重新找到线索了么。
片刻后，白助理忽然想起一件事尚未汇报：“周议员上次来信，建议让雷组长也参与调查。”
“你是说那个和海盗去谈判，结果和海盗头子称兄道弟拜把子的雷樊？”穆少何在雷樊在基地的时候两人没少互怼，当即不同意道：“如果周议员和齐盛都束手无策，我可不觉得他就有多么神通广大。”
“咳，雷组长认识不少情报贩子。那些人知道很多连黑网上都没有的旧事。”白助理出于同僚情谊，还是维护了这位老战友一把：“据周议员和齐副部长反馈的信息，杰夫的所有背景资料只能查到近四十年的，他的前半生经历全部被封存于联盟数据库的底层，由数个智控核心看管，需要议长级或者统帅级的权限才能查看。周议员之前试图用超权限进入，结果被警告有窃密风险。”
“这么神秘……”亚戴尔道：“那这条正路就走不通了，我可不觉得陆议长和瓦尔登统帅会为了帮助我们动用最高权限。”
穆少何眯着眼：“但是如果让雷樊去查，那就不只是被警告了，我相信他能在贺拉斯监狱呆到无期。”
穆少何反对用雷樊，确实有雷樊在基地的时候没少给他难堪的缘故，但他作为副司令，绝对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雷樊这人鬼招频出，麻烦也惹了不少，红沙星上的那些海盗小据点就是他给放纵出来的，到现在他还得定期派人去清理流寇，给他擦屁股。
虽然面对着的是基地副司令，白助理还是坚持道：“这是周议员的意见，我相信他能控制好风险。”
“但议员控制不了雷樊。”穆少何想起雷樊在基地的那些日子就头疼：“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不能把一个不安分因子拉入其中。”
几番对话下来，阿瑟表示倾向于白助理的意见，穆少何则始终不愿赞同周寻的提议。
局面一下子僵持起来，双方各持己见，不肯退让。
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人出来进行最后决策，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一处，聚到一个身影上。
桌后一直沉默地看着太空景色的黑色身影轻轻动了一下，浮空椅划过极小的一个幅度，转向所有人。高大笔挺的身形无形中传递着浓厚的压迫力，周身的睥睨气势像与生俱来，长期征战岁月又为其增添了几分肃杀，只要面对着他，就不由让人心生惧意。
他身后的宽阔舷窗外星光璀璨，让他整个人罩在背光之中，来自太空的光芒细致地描画着如雕像般的轮廓，为这个深沉的剪影镀上了一层幽蓝浮光。
屋内顿时一静。
充满威压的磁性声音缓缓响起：“交给雷樊去办。”
争议立刻尘埃落定，没有人再表示任何异议。
“好的，我这就去联系雷组长。”白助理尊敬地应道：“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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