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主峰。
众弟子三两聚集,讨论的皆是试炼之事,尤以明净峰应无患与太乙峰练玉棠身边热闹最盛。
应无患正是意气风发时,早先又因受罚关了许久的禁闭,自然是新鲜的人,新鲜的事,更得旁人好奇。
江清月双目垂泪,关切道:“患哥这是受了苦了,人也瞧着清瘦了,这一出来就去试炼,非得是我们几个护着些才是。”
“你怎么小小年纪,像人娘一样,”何乾摆摆手,挥散这莫名不合群的哀哀戚戚,“我就没看出他哪里瘦了,分明身子硬朗,红光满面,像是鳏夫找到了第二春。”
应无患听到就是一拳头过去,擂在人壮实的肩上。
“去去去,老子一春都没有,哪来的第二春。”
还鳏夫呢,他道侣哪位,还没过门就死翘翘了?
邵元智两目精光,瞧在殿宇前那一排排凌空悬挂象征秘境的小牌子上,招呼这玩笑几人注意正事,“你们数数,这是不是多出了一枚。”
“你眼花了吧,我太清仙宗有史以来,从来没……”何乾话语戛然而止,“还真他娘的多出一个。”
被人说像娘的小姑娘一下蹦了出来,“肯定是患哥的。”
“你又知道。”体格天差地别的两少年异口同声。
“好东西都是我哥一个人的,不行,我得去求求我师尊让我一起进去。”江清月提起裙子一副冲刺的架势。
应无患在她身后故意大声说道:“放弃吧,这琅嬛福地是掌门亲手为我一人打造,其中妙境怎是寻常人等得以参悟的。”
他假装炼过心,可师父也说那禁地功效不足以断绝人的爱恨嗔痴,能得一洞天福地一人独享,是个人都会忍不住炫耀一番吧。
他如是想,如是做,如是心满意足看着周围一道道艳羡目光投来,谁不道一声白卿云好。
好就好在,只是他应无患一个人的。
“应无患,”练玉棠穿过人群走到他身前,“你可真是有福之人。”
“想说否极泰来?”应无患越是得意,越是懒得与人计较,以免掉了档次。
从林元宗话中,他也听说姓练的挨了罚,提升了不少,只是具体是怎么罚的,应无患无从知晓,只见对方再不恶语相向,该是也修了心?
“我今日在此向你宣战。”练玉棠说得堂堂正正。
“宣战?”应无患眉头一挑看向殿前端坐的师父,这事可不赖他不肯放下仇恨潜心修道了,对方挑衅到跟前,不应战都是愧对师父亲自教导了数月的剑术。
“我自知实力不及你,心境也落后,”练玉棠从前多傲气一人,此刻竟是有些低眉顺眼的矫情,“此番前去试炼,我定会坚持到最后,定会,比你先成功突破,你不许得意。”
原来不是要约架。
江清月战斗的家伙都亮出来了,一听这话,满脸莫名挠了挠头,“他是不是看上我哥了?”
何乾与邵元智对视一脸,恶寒一颤,道:“这口味有点特别。”
以白卿云的修为,自然能看清自己弟子霎时红了的脸。
“生气了?”白卿云声音很轻。
林元宗坐在他身旁,笑声亦是极轻的,“食色,性也,炼的了心,断不了欲,这小小少年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了。”
“……”白卿云无情,总以为胜者那叫征服,成王败寇,打出情窦初开算个什么事?
“卿云,你心如止水,不通此道,只消想想,这少年脸红心跳不是为情还能为何?”林元宗若说起能让他知晓情丨爱的事,那可就来了精神了。
“因为生气。”白卿云回道。
应无患每每与他置气,脸可比这红上百倍,目光死死盯牢,只欲咬人一般。
“卿云啊,他这莫不是动了心了。”林元宗身体力行,就让心上人也近距离瞧上一回何为目光灼灼,情动心热。
“我不明白。”
白卿云不明白,应无患也不明白,他们都以为这脸红心跳是生气,可这生气又与此刻截然不同。
应无患万分确定的是,他想咬白卿云是真,听见四周对于虚构感情之说的窃窃私语,想咬死练玉棠也是真。
重点只在一个“死”字,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可于一心复仇的龙来说,这不都是吃的嘛。
……
弟子们三年交情,一朝分离,自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尽。
上位者百年修行,看惯了悲欢离合,早不似少年心。
白卿云起身之时,威压震慑,禁了一众吵闹之声,肃穆庄严的仪态,瞬间收拢了众弟子的目光。
他并无太多叮嘱,抬手一挥就将秘境玉牌送到众人上空。
“去吧。”
一声令下,玉牌碎成点点灵光,又聚缕缕灵丝按照各家师尊的安排,自寻主人,圈住一人,便消失一人。
直到最后一线光圈缠绕应无患。
白卿云与弟子遥遥对视一眼,就见少年无声张口,道出一句,“等我回来。”
……
“卿云,卿云?”林元宗疑惑的声音唤了数声。
白卿云这才发现自己因为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竟是愣住了许久,眼前早没了应无患的身影。
他心如擂鼓,却不是对一个相处三年的徒弟,而是这话,熟悉得让他莫名一阵酸楚涌上眼眶。
从未有过的情绪,使他一瞬间难以理解自己说过的修行本就孤独。
“你看见他说话了吗?”白卿云眼睫扑扇,气息短促。
“谁?”林元宗瞧他脸色,语气着急,“应无患?”
“不是……是……”白卿云话语中断,倒向椅背。
他攥紧衣襟,侧过身去趴上扶手,忽然一阵急促的重喘咳嗽,掀眼之时,地面已是猩红一片。
也是这一瞬的变故,使他努力维持的气色荡然无存,他脸色惨白,死气笼罩,再无力推开林元宗靠近的关心。
“你怎么,你不是好多了吗?”林元宗手忙脚乱,紧盯着他鲜血斑驳的紫衣,一时竟不知该碰哪里好。
“为人为师,该做的都做了……”白卿云双目混沌,就似乌云遮住了晴空。
“我不要你死。”林元宗赶紧将人送回明净峰,只以为灵气充足,他的气色又会好些。
白卿云的气色却是越来越糟了,没有血色的脸,堪比冬日里最纯洁的初雪,鲜红自嘴唇滑落到颈上,流淌进衣襟里。
“你们,都想我活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白卿云已是气息奄奄,话语断断续续,“我心甘情愿,葬入魂冢……”
“你不懂,”林元宗紧闭双眼许久,“那个地方,你不知道……”
“你又,知不知道,”白卿云的话音无奈,“我越是,有了,对生命的向往,越是不能,不能锢魂于宗门,我……”
“你留在我身边,我能救你,你爱我不好吗?”林元宗说着情话,却是一眼不敢看他痛苦。
“不好,我愿,奉献灵魂,于天地,不为私情留人间。”这话已然没有力气。
林元宗冷冷一声,“你重承诺,你要报恩,我不用你动情,你活着就好,痛苦也活着,我看着你一日也是高兴的。”
“呵,呵呵,”白卿云笑了,似红梅落上残雪,是凋零前最后的秾艳,“这可比,勉强凑的姻缘,好受,多了。”
“总比你粉身碎骨那时强,至少现在的你,是完整的,”林元宗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你为了让那小子安心去试炼,强撑着身子,连我都骗过了,一个徒弟而已,很重要吗?”
“他不重要,”白卿云精神涣散,低语轻柔,“如何让,师徒情分,彻底了结,不再心有挂碍,才重要。”
“你此去闭关几年?”林元宗问。
“五年,”白卿云缓缓阖眼,“若我不能,净化这龙珠沾染的魔气,就与它共亡吧。”
这一声,气若游丝,细不可闻,仿佛只是一句心语。
……
离情别绪,最是一人之时,才上心头。
应无患初时踏入试炼秘境,只道一声,“好你个白卿云,内心还挺美,这鸟语花香,小桥流水,哪里有半点明净峰清修的影子。”
一月后。
他走过了一座座村庄,看腻了一次次救赎,瞧厌了一座座神庙,从剑阁领的灵剑却一次都未出鞘。
满心壮志的少年终于忍无可忍,怨怼着捏紧了珍惜许久的珠串。
什么才是真正断绝爱恨嗔痴的炼心?
这他妈才是!
……
修行无岁月,于这一去闭关,一去历练的师徒皆是。
转眼沧海桑田,凡人之躯已是老去五岁。
可修仙的岁月漫长,非是天人五衰,走到尽头,成年后不过是年岁渐长,容颜不改,略涨了些阅历罢了。
玉如山——太清仙宗仅次于明净峰的洞天福地。
乃是历代掌门闭关的禁地,没有掌门玉印,无人有幸踏足,即使是太清仙宗地位极高的代掌门林元宗亦然。
唯有一事例外。
今日这于旁人而言堪称神秘的地界聚集了太清仙宗内门及亲传的所有弟子。
他们个个恭敬垂眸,双手交叠于胸前,礼仪端庄,迎的是宗门至高无上之人。
弟子中为首者,身长逾八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一双暗金瞳眸炯炯有神,宛若真龙,剑眉入鬓,威严端庄。
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肩背平直,以镶玉金丝革带束紧劲瘦腰身。
没有了昔日少年的天真圆润,取而代之的,是俊逸高贵的线条。
这样一个拥有雍容气度,王者仪态的人,却偏偏佩戴着极不合气质的檀木珠串在腰间。
他要的是,那个男人一眼能把他看进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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