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当然不会知道,很多年后,柱间会认真地告诉别人,斑是他的“天启”。那时候,初代火影满怀感慨,然而听的人没有谁能真正明白。
没有人明白,在那个烽烟遍地、仇恨绵延的年代里,他们在彼此身上寄托了创造和平的志向,也更没有人明白,后来他们联手创立的木叶对他们有着怎样远超寻常的意义。
对斑而言,木叶是一个少年时就幻想存在的乌托邦,是一个没有仇恨、没有鲜血、没有争斗,没有失去和被失去的痛苦,只有笑容、守护,只有信任与爱的——
梦想之地。
这个想法是如此地天真、纯粹、不切实际,更像是孩子对神明虔诚却稚嫩的许愿,而不像是一个成年人深思熟虑的想法。甚至于,连斑自己都没能明白他心中最真实的愿望。
他只是天然地以为,木叶创立了,那一切痛苦就过去了,一切幸福也就到来了。
他只是在同盟达成的那一刻如此高兴。他只是……当他和柱间站立在高高的岩山上,眺望着初初建成的村落,当他透过一片树叶望着那片青山翠谷时,他从未如此心满意足过。所有过往的悲痛、憎恨,在那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抚慰;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还有手里翠绿的树叶,都在告诉他,他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
所以,当扉间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耐烦地催促着,让他们去参加和火之国使者团的会议时,斑竟然也能够忍耐住心中的憎恨。他回过头,冷冷注视着扉间,也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厌恶和警惕。
但他手中依旧握着那片树叶。
就像那时他依旧牢牢抓着少时的妄想。
尽管斑心中明白,由于他自己在战争末年的失控,族人对他失去了信任;他也明白,宇智波现在在木叶的处境不能说好……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就在他的脚下,是一个他一直期许的地方,一个……他想要给真奈的、美好的地方。那是他多年前就许下的愿望——想要在这里保护他最重要的人们。
最重要的人。
宇智波真奈。真奈。两个音节,就连这样轻轻念出来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心中被什么轻盈的情绪充满。战争结束、和平到来,斑终于又能在闲暇的时候,慎重又纠结地去想她。年轻的身体、无处释放的欲/望,于是那些辗转许久的狂热梦境再次降临。
很多时候她都毫无所觉地在靠近他,笑嘻嘻地挽着他,或者开心地抱着他撒娇。他总是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一时冲动低头去吻她。
但太珍惜,反而就不敢了。
也有很多时候,只是单纯地想起她。
有一次,大概就是给木叶起名那一天吧,真奈走在他身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个人眉飞色舞的,最后还抿嘴笑起来。他记得那片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也把她淡粉的嘴唇映出一点晶莹的光泽,像一朵樱花。
他望着她,然后自己也笑了。
“真奈,你笑什么?”
她偏头看他,眼睛一眨,笑容就变得狡黠起来,“你猜?”
真奈真正开心的时候,眼睛总会弯成月牙,从小就是这样,一直不变的甜蜜可爱。以及,说话绕来绕去的坏习惯。“真奈,你说话还是这么不直率。”斑觉得有些怀念。
她就无辜地睁大眼睛,然后自己一下子哈哈笑出来,说好吧族长大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是真的开心,笑意在眼睛中闪亮,连她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活泼起来。
斑想,她简直像一束光。在经历过那么多年的烽火硝烟、那么多悲痛欲绝和无能为力之后,她却依旧保有最初的乐观。她依旧能对他哈哈大笑,能够拉着他的手,信心满满地说斑大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光。
同样是那一天,他在柱间的办公室外,不小心听到柱间和扉间的对话。他根本没有想偷听的意思,走窗户也只是突然来了兴趣,但就是那么巧,他听到第一个词的时候,下意识就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你说火影?你怎么能这么乱来……”
斑并不惊讶扉间的坚持,以及他对宇智波强烈的不信任,但是他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让斑心中一沉。他知道族人跟村里处得不太好,但从不知道有那样的流言。
——宇智波一族是邪恶的一族?
开什么玩笑。
可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吗。
那是斑第一次明确意识到,或许木叶并不如他想象的一样纯白无暇、接近完美。后来他再想起这一天的时候,他的心早已变得冷硬,一点感觉也没有;但当时他还很年轻,梦想出现的瑕疵让他格外沉郁。至于柱间最后对扉间的妥协,斑倒并不意外。换了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他在木叶里漫无目的地走,又沿着森林边缘前行,最后再次站在了岩山上。中午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他跟柱间并肩而立,念着“火影”这个词,望着木叶全景,生出勃勃的野心和对未来的期许。然而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正午高悬空中的烈日就成了残阳,郁郁地挂在西边,把木叶也照得暮气沉沉。
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信任,不变的守候,这些……真的存在吗?
至少会有一个人。这个世界上,至少会有一个人。
忽然之间,斑很想见到真奈。他站在山上眺望宇智波的位置,然后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往那个有她在的地方跑去。
有她在的地方。名为“家”的地方。他仅剩的、唯一的、最重要的羁绊。
真奈。
进门时她也刚到不久,看到他就眼睛一弯,甜甜笑着叫他“斑大哥”。柔软温暖的笑靥,他只想紧紧抱在怀中,一生都护着她,让她能一直在他身边笑着。
在他身边。
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喝了酒,主动坐在他怀里,迷离的目光和湿润的嘴唇,引燃了他全部的渴望。那早已萌生的幻象和此刻的现实重叠,化为他无法抵挡的诱惑。
他终于抱了她。
他永远记得,她躺在他怀里,捧着他的脸,眼睛里全是他的影子。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她温柔地说,斑,我爱你。那一刻斑竟然会觉得羞涩。他几乎有点不敢看她,就垂下眼睛,然后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那大概有点傻吧。
他记得自己说,我也是,真奈,我爱你。
——我所深爱的,只有你了。
这句话是真的。从以前,到现在,还有他那时看不到的、遥远的未来,这句话一直都是真的。但是,斑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就有对全世界的勃勃野心;宇智波的血始终在他身体里奔腾、燃烧,永远不会熄灭。尽管曾在战争中惨败,尽管经历了无数次的失去,他依旧是宇智波斑,是那个少年时就立志要创造和平、斩断仇恨的男人,是那个不去开疆拓土、不站上荣耀之巅就不会罢休的男人。
是那个,把木叶看得太重,把纯粹的信任、绝对的和平都看得太重的……宇智波斑。
他看得太重了。甚至忘记了,原来在最初的时候,当他坐在岩山之巅,望着草木葱茏的山谷,和人约定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恨的乐园的时候,他其实是为了把重要的人保护起来的。
原来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小心地守护着她,给她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然而当斑终于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从木叶二年到木叶四年,两年时光匆匆而逝;就连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也慢慢被越来越多的思绪掩盖,如同被杂草遮蔽的花朵,再也难觅其踪。两年里,有新的家族加入木叶,村里的势力越发盘根错节,发生的种种矛盾也越来越多。
尤其斑执掌治安队,木叶里一应丑陋他都能一一看见。还有村中暗暗流传的、针对宇智波的谣言、某些确实愚蠢的族人,以及木叶高层中毫无意义、惹人厌烦的勾心斗角,都让斑一天比一天怀疑:宇智波一族,真的能在木叶长久生存下去吗?他曾经无比期待的,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的那一天,真的能在木叶到来吗?
一天比一天怀疑,一天比一天看不到希望。
而木叶之外战火依旧,甚至有不少血腥本身就是木叶造成的。忍者受雇而行,哪有那么多底线可以坚持?不如说,“底线”这种东西,对行走在黑暗中的忍者而言,根本就是奢侈。
斑开始觉得,木叶说不定是一个错误。尽管,他为了实现那个关于信任、关于和平的梦想,淌过无数鲜血、迈过无数尸体,忍受了无尽痛苦,最终才到达这片看似美丽的忍村,但说不定,这只是个错误。
那么那条通往和平的真正道路,是什么?
这个问题开始一遍又一遍浮现在他心里。
他想起南贺神社的石碑。在那座自六道仙人处流传下来的石碑上,刻着唯有永恒万花筒写轮眼才能看见的神谕——只要人类还存在,争斗就永远无法停止;唯有同时得到宇智波和千手的力量、开启无限月读的世界,才能真正拯救宇智波,才能真正拯救世界。
斑曾对木叶无比热忱,甚至一度忽视了这个神谕,但当那份热忱褪去、怀疑升起时,这份神谕就重新变得重要起来。
神明总是比人类更有力量的。神明总是比人类看得更长远的。
斑从未怀疑过神谕的真实性。他觉得他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召唤,接收到了神明的意旨:唯有他宇智波斑才有永恒万花筒写轮眼,而神明选中他,令他成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这是唯有他才能踏上的道路,是只有他才能扛起的责任。
但真奈怎么办?
想到她的时候,斑仍旧会觉得温暖,只是现在越来越多地有了矛盾之感。他知道,真奈生性乐观,又聪明,这几年一直努力地在家族和木叶之间周旋。很多斑所厌恶的东西,她同样看得到,但与他不同,她虽然也不高兴,却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斑其实是有些失望的。记忆里,真奈一直是他的小尾巴,天然就能理解他很多想法。少时战乱的岁月里,父亲不必说,是绝对的主战派,甚至提一提“停战议和”这个词都会被他赏一巴掌。弟弟泉奈全心全意崇拜他,但受父亲影响,他同样对议和不屑一顾。唯有真奈,唯有她会跟在他身边,认真听他埋在心底的理想,悄悄跟他说一些比他还异想天开的话,然后一本正经地跟他讲,终将会有一个和平到人们觉得无聊、要想方设法寻求刺激的世界。少年的斑被她逗笑过无数次,却始终记得那双充满信任、朝气蓬勃的大眼睛。
而现在的真奈,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吗?在和土之国结盟破裂一事后,斑自己在心中给出了回答:不能。
后来想想,他简直就跟小孩子赌气一样,一个人在旁边生闷气觉得她不理解他,却又什么都不肯告诉她。那段时间她很委屈,都不怎么敢跟他撒娇;被他吼了,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蹭在他怀里,扁嘴说一句你好凶。
他却根本没往心里去。他竟然没往心里去。他要忙着思考世界的未来、实现真正和平的大业,哪有那么多时间考虑她的情绪?
于是所有这些满不在乎,最后都成了心底最深的伤口,每次想起来都疼痛到无以复加。
很久以前,母亲曾给他讲过一叶障目的故事。那时他只管哈哈大笑,嘲笑说故事里的那个人怎么那么蠢。直到他自己亲身经历过,才明白,人就是会被某些东西所迷、陷入狂热的执念里,结果忘了去看最该看见的事物。
最该看见的人。
真奈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的。斑知道她总是悄悄看着他,茫然、不解又无奈,却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她又总是忙不迭送出最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他知道她是期待他变回从前那样,期待他能像以前一样笑着吻她。
但不可能。那时候的斑只觉得过去的自己幼稚得无以复加,怎么可能甘心变回去?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就可以骄傲地俯视芸芸众生。
对于真奈的小心和讨好,他察觉到了,也不是不心疼的,但他最终他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带着某种神秘的优越感沉默微笑。
那一点心疼,盖不过他日渐坚定的决心,和业已成型的计划。为了他的计划,他甚至有意没有提结婚的事,也有意没有让真奈怀上他的孩子。哪怕从内心深处而言,他是很想要一个他和真奈的孩子的。
他明明是想要娶她的啊。
二十七岁,对一个男人而言,常常是他们自以为已经成熟,但最后回头来看,又实在过于年轻的年龄。斑也不例外。他当时想得很好,觉得自己该按照神明的提示,还有他内心的认知,离开木叶,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寻找真正的道路,寻找真正的实现梦想的方法。等他找到了,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一定会回来找真奈。带她走,也或者,说不定最后他会选择留在木叶。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反正他是会回来的。反正这些离别都是暂时的。
太年轻,就容易想当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知道无畏除了来源于勇气,还可以来源于对未来的无知。
要带上真奈一起吗?这个疑问曾经闪过他的脑海。但很快,斑就否认了这个想法。甚至在族内会议上,当无数人反对离开,而只有真奈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走时,斑也没有动摇。
虽然觉得木叶不过是个失败的实验品,但斑依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哪有木叶安全?假如真奈像从前一样,能够真正理解他的想法,或许他还能同意让她跟在他身边吃苦。但既然她不理解,那就没有必要了。无论如何,木叶的生活都要比在外面餐风露宿来得舒服,何况宇智波家族也需要她的照应。
一旦做出决定,就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这才是宇智波斑。
觉得“为你好”,然后不容置疑地替你作出决定,你本人再哭着喊着反对,他也心如磐石。这就是宇智波斑。
斑是在一个阴沉的夜晚离开的,夜深人静,真奈也在熟睡。临走前他轻轻吻了她,忍着心里的眷恋不舍,然后悄然走出去。他不敢当着她的面离开,怕看见她的眼泪,也怕自己心软。
但真奈终究发现了。当她急急忙忙跑出来的时候,斑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既有点高兴他在她心里的地位,又更多的是无比的决心。
真奇怪,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内心还留有种种柔软、不舍,然而当他真的面对她,他思考着如何顺利让她留在木叶、而自己一个人离开时,他的心反而因为这种专注的思考而变得冷硬了。
他一心只想让她留在这里,于是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反手刺伤对方的时候也格外狠;知道往哪里捅最有用,就挑着最让她痛苦的话来说。
但她就是那么倔,明明都表情都那么受伤了,还是坚持拦着他,说她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泉奈的事情搬出来。
用弟弟的死来刺伤她,用她的噩梦来刺伤她,那一刻斑是恨自己的。他知道她的噩梦,只是因为她曾在半夜哭喊,最后他不得不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她入睡。他曾悄悄询问过柱间,试图除去她的梦魇,可惜柱间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说让时间冲淡一切。
然而他现在不得不伤害她。
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他一定会补偿她。
——忍一忍吧,真奈,忍一忍。不用很久,我就会回来,那时候再告诉你真相吧。
——等我回来。
然后,她再也没有等到他的“回来”。
而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明白,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将被证明为徒劳,最终归于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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