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前, 帝王与仙君, 两厢对峙。
徐恪用衣袖将长剑擦净,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对跪在阶下的众臣道“请诸位东宫议事。”
大臣们不敢不从,俯首称是。
徐恪回头, 淡淡地扫了一眼林信, 低声道“所求之事,孤会考量。在这之前, 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林信应了一声“好。”
见他模样,徐恪忽然笑了一声。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对着没人的地方,莫名地笑了一下。
臣子们以为他意有所指,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徐恪收剑入鞘, 从跪了一地的大臣当中走过,摆驾东宫。
他走之后, 林信使劲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盘在身上的龙尾巴“我喘不上气了。”
顾渊松开他, 收回巨大的本形“那个人心机重。”
“我知道。”
暮色四合,林信看了看四周,
“不过皇帝突然驾崩, 他应该会连夜处理后续事情。今晚大概不会找我, 明日一早再看吧。”林信摸了摸鼻尖, “走吧, 找个地方坐一坐。今日发生太多事情,都超出我的预料。”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走进殿中。
驾崩的皇帝圣体已经被送至寝宫了,小太监们正手忙脚乱地整理。
方才有一个小太监,在慌乱之下,将一整张条案都带翻了。案上晚膳,全都散落在地。
林信在满地狼藉前蹲下,用衣袖掩着口鼻,随手捡起一支象牙筷,拨弄了一下地上残羹。
果真如此。
他站起身,走出宫殿,对顾渊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夜色渐浓,墨云散聚,无星无月。
吴国皇宫有一个最高的宫殿,不是皇帝的寝殿或书房,是建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的承朝宫。
从前林信来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个宫殿了,他对这个宫殿还有印象。
承朝宫的屋顶上,还有两条腾云的蛟龙。
林信与顾渊坐在承朝宫的屋脊上,此处足以俯视整个吴国宫殿。
林信撑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悠悠道“今日之事,应该可以分成四派人物。”
他坐直了,伸出两只手。
先动了动左手“这是皇帝。”然后晃了晃右手“这是皇帝身边的那群道士,以被杀的那两个道士为首。”
他只有两只手,便拍了拍顾渊。
顾渊笑了笑,把两只手也伸到他面前。
林信拍拍他的左手“这是太子徐恪。”再指了指他的右手“枕水村,还有周边城镇的无辜百姓。”
“我原以为,吴国这边的,皇帝、太子,还有道士都是一伙儿的。结果,他们却各有阵线。”
“皇帝求道,太子求权,道士求功德。皇帝自以为万人之上,其实被太子和道士们耍得团团转。”
“道士骗他修建行宫,其实是为了以生魂祭祀,求道成仙;太子则想要即位做皇帝。”
“方才我查探皇帝的药膳,发现药膳不太对劲。太子应该经常给皇帝送药膳,皇帝也已经习惯了,没有防备换做是我,我也没有料想到,毕竟徐恪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把事情串联起来,应当是这样的”
“徐恪在平素处理政事时,笼络大臣,插手宫中事务,逐步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回修建行宫的事情,他其实是知道的,兴许他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他假借行宫之事,召集群臣,劝谏皇帝。碰巧在晚膳时候,与群臣一起见证了皇帝驾崩,又不由分说,手刃两个道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得了皇位,还顺便斩了祸国妖道。”
“枕水村方圆二十里,被划归行宫,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这件事情,事后再被他废除,也得民心。”
林信抹了把脸“一开始我也没看明白,他这人的心机,还挺深的。”
顾渊的语气似寻常“帝王家罢了。倒是那个徐恪,他为何”
话还没完,从南边便传来了一道传音符。
是枕水村的小雀儿传来的。
“仙君仙君,母子平安,宋娘子生了个男孩。霜林道长说,只是有些瘦,养回来就好了,其余的都没问题。孩子现在睡着了,哭得也很小声,像猫似的,等仙君回来再看吧。”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不知道仙君那里顺不顺利,村子里还好,大家都已经冷静下来了,有的人已经回家去了。老爷爷,还有村子里的长辈们,大家都在商量要搬去什么地方呢。”
“如果十五天之后,朝廷没有收回成命的话,大家可能真的要搬走了。不过他们会把仙君的神像一起带走的,仙君不用担心。”
“呀阿蓁你怎么”
音讯到这里就中断了,大约是小雀儿给他传音的时候,不太小心,被林蓁给发现了。
林信想了想,也给他回了消息“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传回音讯,林信便叹了口气。
只怕事情还没那么简单。
倘若徐恪看不见他,或许修建行宫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徐恪竟然看见他了。
林信想了想,看向顾渊,定定道“我觉得徐恪认出我了。”
“怎么”
“他这人布局缜密,应当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如此一来,依他的性子,他在宫道上看见我,绝对不会直接跑上来问我是谁。”林信摸摸鼻尖,“况且,我说我是鬼魂的时候,他仿佛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现在想来,他那副模样,分明就是全然不信的模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认出我是越国闵帝了。”
顾渊道“他大约,是在史书里认识你的。”
“我想也是。”
枕水村的事情缠在心头,林信也没有心思说笑,撑着头,闷闷的。
顾渊扣住他的肩“你想睡一会儿吗”
反正徐恪现在没空理他。
林信又叹了一声,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好呀。”
将入冬的时节,夜里风冷。
顾渊另外幻化出本形,盘在屋顶上,替林信挡去寒风。他的本形,比屋顶上两条石雕的蛟龙大许多。
林信微闭着双眼,没有看见他的本形,只是蹭了蹭顾渊“圆圆啊,你身上还挺暖和的。”
顾渊笑着应了一声,垂眸看看他,又看向脚下宫殿。
林信道“我先前在吴国这里,老是睡不好,现在应该好多了。”
破晓时分。
冬日里原本天亮得晚些,四处还都是灰蒙蒙一片的时候,林信便醒了。
他睁开眼睛,抹了把脸,看看周围景致,伸了个懒腰。
脚下台阶前,走出来一个人。
皇帝驾崩,他便在袍子外边,罩了一层粗布白衣。
正巧徐恪也抬眼看见他,朝他招了招手。
林信便对顾渊道“我下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冷风迎面吹来,将他未束的长发与单薄的衣袍吹起。
徐恪微微眯起眼睛。
他想不明白,这人不是没有实形么要挽他的手的时候,他的手都穿过去了。
怎么这会儿,风又吹得动他的头发与衣裳了
疾风猎猎,林信站在屋脊上,飞身落地,稳稳地落在他面前。
只有他看得见。
徐恪抬手,屏退随侍仆从。
待人都走后,他对林信道“昨日初见你,你不是说你在承朝宫伺候吗这就是承朝宫,一起进去看看”
林信点头“好。”
其实他对承朝宫,只记得一个名字,别的一概不知。
徐恪走上前,推开殿门。
只见殿中漆黑一片,徐恪点了一支蜡烛,也只照亮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这承朝宫,似乎大得很。
林信进来之后,他便将门关上了。
徐恪站在门边,站在林信身后,悠悠道“孤六岁识千字,九岁观百家,前年主持重新修史。”
本朝给前朝修史,吴国要修的,自然就是越国的史。
“越国皇帝,孤最喜有三,高祖、高宗与闵帝。但是看到越国闵帝林信时,孤甚是不解。”
烛火跳跃,照得徐恪的影子也摇晃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一个人双手将家国奉上,自个儿在敌国宫中受辱。”徐恪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孤原以为他是卧薪尝胆,可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为了”
林信轻声道“殿下或许不知道,有些人不敢奢求太多,能活下去,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嗯,就当你说得对。”徐恪继续道,“后来孤微服出巡,途经古越地,发现那里的人,都很信仰一个天神,便是这位越国闵帝变幻而来的林仙君。”
“特别是一个叫做枕水村的村子。那里的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大到今年的收成、娶妻生子之事,小到今日走在路上,被石头绊了一下,都喜欢跟林仙君讲述,可爱得很。”
“在枕水村里,有一座仙君祠,里面还有仙君神像。一位老人家,听说我也喜欢仙君,还拿出家里的仙君画像。孤亲手摹了一张,还收在房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但孤还是不太明白,一个亡国之君,为什么能够成仙又为什么能够让此间百姓,过了数百年,仍对他心存敬仰。”
“说来你可能不信,孤也不信,孤的气量竟然这么小。”徐恪朝他笑了笑,“于是孤比照着民间传说,写了一个曲儿,叫做冕旒锁。”
巧了,原来是他写的,林信还听过这曲子。
林信转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看自己。
“孤在那里边写,越国闵帝贪恋美色,携八位郎君一同升仙。”徐恪道,“又差人将本子放在那里歌女的门前,那歌女,竟也就原原本本地唱了。”
“孤原本想看看,这样会不会改变什么事情。但是孤还没得到结果,便有人重写了一本冕旒锁,出重金让那歌女重唱。”
便是顾渊重写了一本冕旒锁,让江上的小姑娘换过重唱。
“孤一直想,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那林信为什么这样傻倘若他真的成仙了,古越国再遇难,他还会抛下一切来我吴国吗”
“孤梦里也想着念着林仙君。倘若能亲眼见到林仙君,孤还很想亲口问问他,孤能不能成仙。”
十三四岁的少年,小孩子似的,歪了歪脑袋,看着林信“林仙君,你比画上的,要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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