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大病,周生晖突恍惚间梦到了很久以前。
那真的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周生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美满的家庭和疼爱他的父母,一家人生活得幸福安稳。
可惜在他五岁生辰的那天,一切都破碎了。
一群人闯入了家中,试图阻拦的父母被他们斩于刀下,只留下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反抗。
那群人将他掳走,当成了某种道具,在他身上进行各种实验。他默默地忍耐,只为寻找逃跑的机会,在将来报仇雪恨。
终于,他在巧合下逃离了魔窟,在流浪于各地。那段日子很辛苦,幼小的孩童尝遍了各种辛酸苦辣,嘲弄、打骂、冷漠、驱逐,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身边不断地上演,他愈发地冷漠,也更加地偏执。
改变了他的,是一位仙人。
那也是位白衣剑修,冷淡、强大、却也温柔。他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不仅帮助了自己,还给了自己最难得的善意和尊重。
他是自己在世上仅有的感受到的温暖。因为这人,他对于别人的善意总是怀有感激之心。
他拼命修炼,除了想报仇,就是为了寻找恩人。可惜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记得他有一把十分好看的剑,通体纯白,如他本人一样清冷似雪。
或许再见,他能凭此认出来。
可惜他的仇人并没有放过他,多年来一直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他不得不改头换面隐藏身份,却依然不慎在白露秘境的选拔会上被发现。
仇人一直追到了秘境中,他无路可退,哪怕拿到了玄昀剑尊的传承也躲不开。在长达一年的逃亡后,他被迫与敌自爆,形神俱灭。
谁知再度睁开眼时,他却变成了个小婴儿,还在三年后遇上了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
在他前后加起来不到二十年的生命中,遇到的绝大部分都是恶意,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师尊这样无条件对自己好,初见时那般狼狈,师尊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他,不仅为自己解毒,还将自己带回了宗门,悉心教导。
师尊几乎将所有东西都堆砌到自己面前,供自己索求。就算真的有过防备和排斥,也早就在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溃不成军。
他被无数的关爱包围着,欣喜而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惶恐。
他这样的人,何德何能成为师尊的弟子,被师尊捧在手心上宠爱?
师尊那样强大、美丽、高高在上,自己却渺小如尘埃,两人完全是云泥之别。尤其这辈子他还背负着一个绝对不能暴露的秘密,一旦被发现,他会成为整个修真界的敌人,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也会通通失去。
周生晖不在乎其他人的排斥和恶意,可唯独师尊的想法他不能不在意。
紫烟峰上那人的话直击死穴,一想到师尊会厌恶他,甚至对自己刀剑相向,周生晖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加上白杏的话让他意识到,师尊从来不是非自己不可,就算没了自己,师尊还能有其他徒弟,大师兄的出现和对比更是让他产生了危机感,他更加地焦虑,破天荒地提出了修炼要求。
他努力修炼,是希望做到比那人更出色,他迫切想得到师尊的认可,让师尊以自己为荣,这样师尊就不会想着收其他徒弟了,就算……就算有了其他师兄弟,也不会比得上自己优秀、讨师尊欢心。
他一直那么乖,那么听话,不就是怕师尊不喜欢自己吗?
可他还是搞砸了,他不仅没能做好,还惹师尊生气了。
那个对他好的师尊,被他自己亲手弄丢了。
他没有师尊了。
“师尊……”他闭着眼睛,眼泪从缝隙里不间断地涌出,打湿了枕巾。
恍惚间,他似乎被抱入了一个熟悉的怀中。对方给自己擦拭着眼泪,语气无奈:“别哭了。”
周生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有个模糊的白影:“……师尊?”
“我在。”对方答道。
周生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他其实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连对方的脸都看不仔细,只是那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勾着他,他下意识手脚并用地扒住对方:“师尊!”
他恍惚想,这是真的师尊吗?不是他的幻觉吗?
可是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想放手。
“乖,没事的,”慕清澜柔声道,“我在这里。”
他回到峰上,看到小徒弟这般样子,原本想的话都抛之脑后。小徒弟的眼泪让他心疼不已,他难得后悔了,他怎么能在那时候离开,明明小徒弟还这般小,他如何忍心留他自己在峰上?
小徒弟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他一边哭着,一边喊他:“师尊、师尊、师尊……”
慕清澜应着他:“我在。”
周生晖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师尊,我错了,我不敢了……”他呜咽着,声音嘶哑,“我会很乖的,我会听师尊的话,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不要讨厌我,别丢下我……”
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双眼通红,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他害怕那么多,他害怕着师尊发现自己的秘密,更怕师尊会生气,怕师尊会不喜欢自己……可是由始至终他最害怕的,是师尊不要他。
慕清澜长叹一声,彻底败下阵来。他这辈子怕的事情极少,小徒弟哭就是其中之一,偏偏这回还是自己把他弄哭的。他只能拍着他的背轻哄:“别哭了,不是你的错,都是为师不对。”
“不、不是……”哪怕到了这时候,周生晖依然下意识地反驳对师尊不好的话。
慕清澜没法子,只得耐下心哄他,绞尽脑汁想些话来安慰他。他从来没干过这事,端的是手忙脚乱,头疼不已。
周生晖哭了半天,逐渐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他慢慢止住了哭泣,只是依然紧紧抓着慕清澜的衣服不放,生怕他又一次离去。
只是当他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原本激动惊喜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竟然一边抱着师尊一边哭,把师尊的两个袖子都哭湿了,他还说了好多话,那些话放到平时他根本不会说出口,但是这次失控却是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一句不落。
周生晖生无可恋地把脑袋埋在慕清澜怀里,竟是无比希望刚刚只是做了个梦。
慕清澜看着这只装鸵鸟的小崽子,无奈一笑,点了点他的小脑袋:“哭完了没有?”
小鸵鸟在他怀里拱了拱。慕清澜摸着他的头:“你这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净想这些事情呢?”
哪怕回来之前,他从小徒弟这些日子的行为推测出了些异样,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会那么乖顺听话,会怕自己被隐瞒而生气,会害怕自己收徒,怕修炼进度落下,怕做得不够好,完全是因为他在自己身边没有安全感。
慕清澜想到蒋素怀之前的话,有些想苦笑:这孩子何止是在意自己,简直在意得过头了。
身为师尊,却无法让自己的徒弟拥有安全感,害怕被讨厌、被抛弃,甚至不敢说出来一直压在心底,这绝对是他的失责。
“有些话,其实我早该跟你说,”慕清澜轻缓道,“关于你之前问我的两个问题。”
小崽子依然没抬头,耳朵却悄悄地竖起来。
“你曾经问我,如果你有事瞒着我,我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喜欢你,”慕清澜拍拍他的背部,“我那时候跟你说是要看什么事情,但是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会生气,更不会不喜欢你。”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不想别人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想到小徒弟识海中的东西,目光柔和下来:“你不需要什么都向我坦诚,只要你隐瞒的事情不会伤害到你自己。”
慕清澜看着偷偷地抬起脸看他的小徒弟,那双眼睛里带着奇异的光彩,似是渴望,又是胆怯。他继续道:“另一个问题,你之前问我,我是否收过其他徒弟,或者曾经有过这个意愿。”
“我修行千年,只有过两次收徒的想法,一个是你,另一个则是宁君扬,不过君扬那次情况特殊,并非是出自我的本意,”慕清澜说,“所以,我真正想收的徒弟,这么多年来有且只有你一个。”
“再者,既然当了师父,我就会负责到底,不会讨厌你,更不会抛下你不顾。”他道:“还记得在收徒那天我向你承诺过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只要你还是我徒弟,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他脸上露出个笑容,带着淡淡的宠溺:“明白了吗?”
周生晖使劲地点头,抱着他不撒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所以,你可以再任性点,”慕清澜看着他的模样,笑意加深,“不乖没关系,偷懒也无所谓,甚至闯祸也无妨,做你想做的就好,剩下的有师尊在呢。”
那声音不复往常的淡然清冷,反而温柔得不可思议。周生晖一怔,耳朵慢慢烧起来,莫名有些羞怯。
他压下心中的欢悦,期待地问:“那师尊,今晚我们可以一起睡觉吗?”
小崽子似乎有些害羞,脸蛋红红的,眼睛怯怯地眨巴着,满是希冀。
“当然可以。”
“吃饭也可以一起吗?”
“嗯。”
“以后修炼的时候,师尊可以在我旁边看着吗?”
“可以。”
小崽子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大着胆子抱住慕清澜的脖子,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以后,无论是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或者大大后天,我都可以找师尊吗?”
慕清澜莞尔一笑,他屈指弹了一下小徒弟的脑门,换来小崽子吃痛地捂着额头,双眼泪汪汪的,不解又迷惑地看着他。他温声道:“这是自然,只要你想,师尊会一直陪你身边。”
小徒弟瞪大眼睛,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兴奋与喜悦,他刚想开口,结果却是打了个嗝。
慕清澜一怔。周生晖双手捂着嘴,想把嗝压下去。奈何而且这东西不是想止就能止住,他之前哭得太过,估计是把三年的泪水都给倒腾了个干净,身体有些不受控了。
“师尊、嗝、不要看、嗝、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越紧张打嗝越严重,每打一个,他的小身板就要跟着抖上一抖,配合着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分外喜感。
慕清澜没忍住笑了一下,小崽子顿时又羞又恼:“师尊不准、嗝、笑!”
慕清澜迅速拉平嘴角,只是眼睛还微微弯着:“我没笑哦。”
小崽子张牙舞爪地控诉:“你明、嗝、明就有!”
“别激动,我不笑了,真的。”
“真、嗝、的?”小崽子还有些怀疑,结果抬头一看,又气成了球,“师尊骗人!嗝!”
“真没有……”
两师徒的声音传远了,外头风雪散开,天空放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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