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男人太坏了

    九原是边城,抵御北狄入侵却并不以城池本身, 镇北军在城外边境处筑有坞堡, 日常驻扎防御全靠它, 快马一日可到, 战势变时,坞堡随时可能成为后备,追着北狄人打到哪儿算哪儿, 随处可以军帐扎营。

    而坞堡到九原内城这段路,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楼岗哨, 因北地气候特殊,冬日常风雪连绵, 烽火难现, 传递敌袭信号便改为鼓声, 军用之鼓大且重,敲击似有金鸣之声,覆盖范围极大。

    边防重地, 此鼓敲响是常事,北原人再熟悉不过。

    霍琰大步走出顾停小院, 食指卷在唇间一个呼哨, “嗒嗒——嗒嗒——”,一匹骏马由远及近,御着北风而来。它色枣红,眸子湿润黑亮,膘肥体壮, 身上泛着光,项上鬃毛甚至是火红色,又飒又俊,显然不是某萌软的‘小花’可比。

    骏马看见主人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却并没有乖乖停下,霍琰熟知它秉性,没有喝止使鞭,脚尖点地纵跃往前,轻轻一拉马缰绳,翻了上去!

    与此同时,潜伏在各隐秘暗处的护卫一个个跃出,纵跃跟随的跟随,垫后的垫后,找马的找马,扇形一般拱卫在霍琰身后,训练有素,场面井然而有序。

    跑出巷子口,韦烈正好打马赶来。

    霍琰只侧首看了眼镇北王府的方向,当即下令:“走!”

    韦烈早习惯了,二话不说跟上,一行人快速穿过街道,飞奔向城门。守卫远远就看到了王爷,将城门大大敞开,恭送一行人离去。

    城外的风更冷,更锋利,刮在脸上刀子一般,一行人早已习惯,谁都没觉得难挨,策马飞奔,怎么快怎么来。

    韦烈回看城门的方向,特别惋惜:“我都还没找顾公子玩儿过呢……王爷您不知道,跟踪小队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顾公子抓了一个遍,不管武功多厉害,心眼多精,都逃不过他手心,可神了!”

    霍琰眼帘微垂,眸底晕出浅浅暖色。

    他怎会不知?所有顾停有关的细节,他都一清二楚。

    韦烈见王爷不回答,还以为二人距离太远,刚刚的话没听到,扬了一鞭催马凑过来:“王爷,您干的那些事,有没有和顾公子说?”

    霍琰:……

    韦烈提醒:“就之前那些事啊,比如您一直都知道青隼在哪儿,也知道顾公子去会去找,还故意由着他去;比如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您知道,故意没管想看看谁会蹿出来利用;比如尤大春会知道青隼在哪,是您故意放过去的信儿;揪着孟策打架不理正事,也是故意的,想让尤大春和青隼放松警惕……这些您都说了吗?顾公子都知道吗?”

    霍琰沉吟片刻:“现在……应该知道了。”

    韦烈没听到,还在认真建议:“我觉得吧,咱们还是坦诚一些好,这么交朋友很容易翻车的,您这什么都不说,还在暗里干了这么多事,多可怕,顾公子还小呢,今年才十七,会不会被吓跑?”

    “吓跑?你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霍琰勾唇,墨黑眸底卷着无尽野心:“本王想要的人,跑不了。”

    ……

    短时间内遭遇的事太多,顾停一时反应不过来,抱着手炉呆呆在廊下坐了半晌,看了半天雪,越想越觉得不对。

    霍琰初在红绡楼出现,就是问吉七买有关六年前的消息,对这件事这么在乎,怎么会这般平静不作为,事事落于人后,所有重要信息线索都要别人告诉他?

    顾停仔细想,从头开始。霍琰也未必一见面就把他认出来了,六年前他十一岁,这六年他长高了,也长大了,与当时小瘦猴的样子相去甚远,家中久不见的下人看到他都还要愣一会儿才能认出来,霍琰怎么可能那么快?

    那个骗子,又骗他!

    突然斗室相遇,他的分析不可能错,霍琰对他就是有杀意,就是老谋深算引导他泄了底……大概就是在那个过程中认出了他,也所以,后来他误闯房间,霍琰才一句‘他是我的人’救了他。什么心尖宠小宝贝,亲近抱抱,这混蛋当时就是故意的!故意在逗他玩!

    顾停呸了一声,又想,都是红绡楼里跑出去的人,霍琰能抓住甘四娘,为什么抓不住青隼?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抓不住?或许他一直都知道青隼所在,根本不必别人告诉,所以才游刃有余,老神在在,一点都不着急。

    若如此,他去北华巷同青隼谈判,当时青隼听到窗外细微动静,也是霍琰的人在保护他。既然一直盯着,霍琰必定当时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知道他去,一点都不阻止,为什么?

    因为阻止了,他不会再去,青隼是得到了安静,可对于一个细作,环境太过安静他反而会不安心,适当的紧张感,才是青隼放松的关键。

    所以今日霍琰那两句话——‘我制造事端挑起他的紧张感,’‘我放了他,你也放了他’……是故意告诉他的。

    顾停抱着手炉的越来越紧,思维越来越快。

    既然一直都在看守,既然知道‘第五日’节点关键,为什么不把青隼看紧一点,提防尤大春?是想不到,还是提防不了?

    若此时是在京城,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但这是九原,镇北王地盘,霍琰本人亲自在,要是连尤大春动作都提防不了把握不住,这王爷也不用当了。把握的住,尤大春还是去抓青隼——只有一个理由,霍琰是故意的。

    从头到尾,霍琰知道一切信息,布了这么大网,还把自己给摘了出来。他最聪明的地方在于,利用别人所想,所动,所为,顺势而为,计随势变,巧妙的安排各种节点,调整自己的计划并进行。

    兵法中有一计叫‘隔岸观火’,最妙处在于,要和别人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时刻关注但从不靠近,让别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或误认为自己身在局外,全不知情。

    霍琰无疑是个中好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轻拨动琴弦,摆动棋子,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他顾停,也是霍琰棋盘上棋子。或许……那些不友好的流言蜚语,恰到好处的尤大春府邸相救,都是这人权衡一切的结果。

    霍琰利用了他,也保护了他的安全。他给他挖了坑跳,知道他会什么时候跳,用怎么样的姿势跳,什么时候会翻车,牢牢把控着所有局面,最后,在今天,用两句话点醒,让他想明白一切,直剌剌展示着他的强大。

    想明白一切的顾停:……

    这个男人太坏了,真的太坏了!

    可被这样欺负,他一点也不生气憎恨,反而脸微红。

    霍琰懂他,知道他想干什么,却没有阻止,而是纵容。就是这种‘纵容’最为难得。六年前的事,霍琰算是欠他一份人情,再次相遇,霍琰当然想保护他,想保护,却没有把他层层关住不让做这不让做那,没有任何条条框框约束,知道他喜欢,想要,哪怕未来有危险,也任由他去闯,只是尽可能的,给予他最大的保护。

    他信他。愿意给他空间展示自己。

    虽然也用他做了一些事,比如和青隼谈判制造的紧张感,但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冒犯,而且这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事。他感受得到霍琰用心,完全不带一点恶意,没有不尊重和侵犯感,对他只是欣赏和成全。

    镇北王才不是只会打仗不会玩心计,他分明很会,超级会!感觉被他盯住,想要网猎的目标,就不有有失!这样的人太强,太让人仰望和佩服了。

    顾停上辈子就知道自己有点野,慕强心理很重,不让他服气的人根本不会想跟随,霍琰这一招,真是正正戳在他心头。

    太厉害了……

    顾停感觉有点兴奋,也很期待以后,霍琰对他好像特别用心,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呢?镇北军里缺谋士么?想让他去?

    ……那他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少爷,董仲诚来了。”吴丰突然来报,“好像有点急。”

    顾停放下手炉:“快请!”

    董仲诚果然神态不对,眉头紧皱,唇色冻的发青,披风带乱了都没顾上理。

    顾停赶紧塞了一杯热茶给他:“怎么了?”

    董仲诚也是真渴了,仰头喝完杯中茶,才急急道:“这些时日你让我盯着各处商路,我本以为是杞人忧天,而且我发现,是我错了。”

    顾停瞳眸一震:“药材有问题了?”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吗!

    董仲诚摇了摇头:“不是药材,是粮食。”

    顾停大感意外,有些反应不过来:“嗯?”

    他的印象里,应该是药材短缺,并没有听说过粮食会大范围短缺……之所以会顺便准备,全是自己主观判断,总觉得这么打仗,手里没点粮食没安全感。原来粮食也曾出现过大问题么?

    董仲诚肃容:“就是这两日的事,周边米价狂涨,七成商家已经不再放粮,往年这时候也有类似情况,商家过年总会清清库存,但这次不一样,时间有点早了,我寻朋友去问,大家也都觉得很奇怪,打听一番得知……粮没少,但过来的粮路断了!”

    顾停腾的站起来:“粮路?”

    “对,就是粮路!说是四周雪灾,快过年了大家忙不过来,这道路修通怕得个把月,可到底是雪灾路断,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谁说的清!”董仲诚到底是九原人,说到这里愤慨拍桌,“我九原正逢强狄叩边,镇北王带着将士们不畏艰险寒苦奋勇抗敌,却连饭都吃不上了!”

    顾停迅速思考。

    有人要整霍琰。功高震主,没有家眷扣在京城为质,霍琰在朝廷的位置本来就很微妙,就算皇上不下手,别人为了讨好皇上也会下手,类似的事他上辈子见过不要太多。霍琰一路走来,本就荆棘丛生,危险处处,能活到现在人还没歪,还愿意以身镇边守护一方百姓,已是非常难得。

    断了的粮路,一定是朝廷中人故意干的,做得这么像,百姓的都断了,军方的当然也会供应不上。霍琰常年戍边,和这些人斗智斗勇,怎么可能把命脉全放到别人手上,指着别人好脾气过活?私下里,镇北军一定有自己的特殊粮草渠道。既是特殊,就代表量不大,不长久,短期应对困险没问题,长期肯定扛不住。别人选的这个时间点太过分,将近年节,人们休息的休息,惫懒的惫懒,这粮路……个把月一定能好?

    顾停觉得这问题根本就不能深想,另外还有一件事很关键:“药材呢?可有事?”

    董仲诚摇了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顾停皱了眉。这与他的认知大相径庭。明明应该是战局不利,大战连败,死伤无数,药材短缺,再恶性循环……哪里有粮食的事?他现在相当后悔,为什么当初只顾着傻玩,没关注九原城!

    摇了摇头,顾停问吴丰:“我们囤了多少?”

    总之别想什么上辈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难处,扛过去就是了!

    吴丰:“少爷放心,自到九原城,药材和粮食我就一直在收,手上的钱全花完了,现在十个本地粮商加起来估计都没咱们富裕。”

    顾停略放些心:“那就好。稍后也不要放松,有相关消息还要继续留意。”

    其实很多兵法之变,是转劣势为优势,比如项羽破釜沉舟,求的是个士气,是不留退路,义无反顾的决心,现在粮食紧张,将领若有心,可以造气氛打争仗,一口气把对方打死了,还怕什么以后没粮?

    视线不经意转到窗外,风雪猛的扑过,枝上寒梅晃了晃,颜色越发鲜艳,凌然怒放,不卑不亢。

    霍琰……你可千万要争气。

    ……

    镇北王府。

    霍玥柳眉微蹙,拿着这个月的账本去了主院:“祖母,这粮价好像有点问题。”

    “是么?拿来让我瞧瞧。”

    蔺氏放下药碗,表面上对孙女笑的慈爱,实则暗暗看了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是她说的,这种事,下人也不会随意多嘴。

    所以霍玥是自己看账本看出问题来的。

    蔺氏把孙女搂在怀里:“原来是这个月的账目啊,到了年底,商铺不是在清货就是拿着好东西待价而沽,规律同以往不一样……”

    一边有方向性的教孙女,一边朝桂嬷嬷使了眼色。

    桂嬷嬷懂,蹲身行了个礼,悄悄下去了。

    事出紧急,这边也是才得到消息,具体怎么做,还是得知会府里教头,通知王爷才是。

    突如其来的粮食危机,顾停会担心,太王妃会担心,尤大春可一点都不担心,接到京城方向传来的纸条,眼睛止不住放光,机会!大大的好机会!

    粮路一断,看镇北王这仗怎么打下去!将士们不要吃饭的么!

    断了谁的粮都都不会断了自己的,尤大春太明白,只要身边护卫干的好,安全定然无虞,不如接下来可劲造……姓霍的不在城里不是么?

    尤大春指派人出去,各种收粮,抢粮,大价钱买粮,能搬空的粮库就搬空,不配合的利诱加威胁,镇北王不在,大把银子砸下去,还收买不了几个人怎的?

    等着吧霍琰,有你跪下来求我的时候!

    尤大春不仅在外边努力,还朝顾停传了消息,让他帮忙盯着镇北王府,打探打探消息。

    顾停人就在城里,当然知道尤大春干了什么,以他的身份力量阻止不了,却可以不配合。对着传信人把手一摊,他一脸无辜又无奈:“我很想帮大人的忙,但没用啊,王爷不在,我一个小情儿,再受宠,毕竟也是个男人,非妻非妾的,连王府大门都进不了,怎么打听消息?”

    尤大春听到回话一想,倒也是。镇北王要是这回死不了,顾停用得着的地方还多着呢,没必要现在就把人欺负死,就摆了摆手,没再管顾停了。

    ……

    两国边境,仗已经开打。

    战鼓声声,一下下落在人们心头,催着脚步前行,激起男儿血性,北风猎猎,一下下似敌人刀剑,锋利的刮骨,却非无往不利!

    战旗之下,前锋将韦烈一骑当先,冲进了北狄阵营,嘴里也不停:“老四呢?北狄王四子赤昊何在!怎么当缩头乌龟了,任你们一群龟儿子在外面乱跑?不过被我家王爷蹭了一刀,刮破点油皮,就吓得胆子都裂了,连脸都不敢露?”

    “赤昊小儿!你爷爷韦烈在此,还不速速过来伺候着!”

    “赤昊小儿!你爷爷在此,还不速速过来伺候着!”

    “赤昊小儿!你爷爷在此,还不速速过来伺候着!”

    前锋军和他们的将领一样,个个都是暴脾气,骂战从来不留口德,韦烈骂,他们当然跟着骂,还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杀着人踩着血往前走,气势悍勇又惊人!

    北狄军帐。

    四皇子赤昊正由妹妹赤璇帮着上药,深可见骨的肩伤好了一半,皮肉尚未长成,仍然渗着血,伤药敷上去肉皮就是一紧,紧跟着脸色惨白,想也知道有多疼。

    赤璇公主很是心疼:“哥……要不就别出去了吧。”

    赤昊看了她一眼,赤璇闭了嘴,不再多言。

    将外衫披上,一件一件的穿,赤昊看着账外雪色:“你说我们这场仗,几天能输?”

    赤璇公主有些不明白:“输?大战在前,哥哥为什么想着输,却不想着赢?”

    赤昊眯眼:“因为这场仗赢了,我们就输了。”

    哥哥肖母,身材不及父王魁梧,相貌也有些阴柔,眯起眼气质更甚,赤璇有点不敢看他,更不敢问,听不懂不明白,也不敢乱说。

    赤昊却似心情极好,耐心为妹妹解答:“我弱,霍琰肯定赢得特别轻松,赢的轻松,就证明这仗太容易打,别人就会眼红……这血肉战场啊,也是名利场。”

    “名利场?”

    “是时候用点手段,大战一场了。”

    赤昊穿好衣服,不顾肩膀上的伤,抄起武器就挑开了帘子,大步走出。

    “来马!”

    果不其然,这一场仗打的很快,镇北军赢了,可赢得一点也不爽快,因为对方太弱,还挂起了免战牌,说是主将有伤,明日继续。

    韦烈很不痛快,都还没打过瘾呢就停了,刷刷跑到霍琰面前:“他们是不是故意的!北狄那老四又阴又奸,一定有问题!”

    霍琰看了眼粮草营方向,唇角微勾:“等着,回头多的是仗给你打。”

    ……

    九原,临时将军府。

    尤大春看到战报就拍了桌子,没想到这仗这么好打!

    想想也是,北狄名将勒石刺被霍琰砍了,四皇子赤昊重伤,五皇子赤硕是个躲事的,赢面大时都未必出来亮个相,何况这种时候?至于赤璇,一个女人罢了,何足道哉?

    这样的仗不好打什么样的好打?

    尤大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搓着手:“来人!随我去战场!”

    此前轻易不去,是霍琰篱笆扎的紧,没开过口,也是他担心打不过,别到时候功没捞着,小命再折进去,现在嘛……这么好打还不去抢,等着什么?再晚了,连耗子都逮不着!

    心腹谋士道安然有点担心:“如果抢不过……”战场之上,毕竟镇北王才是行家。

    “那就搞他!”尤大春眯眼,“他缺粮,我有,想活命不得求我?”

    道安然还是担心:“镇北王北地经营多年,或有想不到的渠道,大人初来乍到,未必能制的住他。”

    尤大春盯着谋士:“那你就想办法,让能搞他的人搞他!”

    道安然脑子转得快,突然抚掌:“有了!此地往东五百里——云中隘口!大人尽管放心的去,其它一切某来筹谋!”

    那边的张家军,可不就是霍琰现成的仇人?

    六年前一战,镇北王损失几万大军,叔婶一家尽亡,娘亲也没保住,可那是负责支援的张家军却丁点损失都没有,除了老将回京告老,人丁无一折损,个个生龙活虎。

    要说两家无死仇,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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