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向阳,空间宽敞, 灿金阳光洒了一地, 看起来朝气又明亮, 红木博古架古玩玉器错落有致, 个个器型优雅,精美别致,窗角花觚插着一枝杏花, 花瓣上露水还未干透,翘头书案上放置着笔墨纸砚, 墨色生香,主人前一刻好似在描画……
这个书房给人的观感相当强烈, 君子性雅, 兰室生香。
如果不是顾停早就看透了江暮云这个人, 忽然进到这种房间,定然眼前一亮,心生赞叹, 可惜,别人只是皮装的好。
他垂下眼眸, 坐到客位。
江暮云很热情, 亲手执壶为他添茶:“来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最是清淡秀雅,入口生香。”
顾停垂眸看着手边的茶盏。
江暮云看到了,唇角微勾:“我这套茶具, 看着可还喜欢?你一向喜欢粉白釉,和我眼光总是相似。”
朝门外招招手,他又叫人上了点心,看起来是普通米糕,只是做的格外软糯,细看之下才发现大有文章,不管淡淡浅绿颜色,还是略泛着苦香的味道,都是揉了茶叶汁水才能调出来的,通透碧雅,见之难忘。
把粉白釉小碟往前推了推,江暮云声音和笑容一样温柔,像这外面的春风:“厨娘新琢磨出来的口味,我尝过,不太甜,一定合你胃口。”
温雅兰室,茶点精致,对坐君子热情温暖,声声入耳,换了别人只怕受宠若惊,顾停却只想笑。
他听得懂江暮云的暗示,这个人在说从没忘记过他,一直在怀念他,身边东西甚至换了一批才衬手,连厨娘都被他逼的研发新菜式了。这些并不是江暮云装的,他来的这么急,他根本没来得及装,这就是普通日子里,他会有的模样。
不想让你立刻感动,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心,不曾骗你。
只可惜,物是人非。
上辈子,顾停确喜欢这样的茶,这样的瓷器,这样的点心,可现在不一样了。说起来有些奇怪,和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口味会慢慢变得相似,比如他现在不怎么喝特别淡的茶,喜欢味道重一点的,大约是某一次靠近,霍琰唇齿间的味道很好闻,身上也总有散不去的余香,他很喜欢。也不怎么喜欢味淡苦香的味道,反而喜欢很甜的点心,喜欢糖醋的菜式,因为霍琰喜欢。可霍琰很忙,转不开身时别说好好吃顿饭,连胡乱塞一口的时间都没有,他很心疼,便替他吃,替他感受嘴里甜甜的味道,多吃几口,好像胃腑温暖,日子也跟着甜了,未来什么都可以很期待的样子。
至于瓷器,‘春江花月夜’和‘春江水暖鸭先知’都是春天,他早过了阳春白雪少年强说愁的年纪,现在最喜欢的是人间烟火,看惯了镇北军捧着青瓷大碗风卷残云的吃饭架式,看懂了太王妃喜欢往瓷上烧各种圆满寓意图案的祝福和期许,一颗心慢慢平静,不知不觉就安了家。
不是那些遥远的极致的优雅的品味追求不好,只是,他不再喜欢了。
江暮云心内咯噔一声:“怎么……笑了?”
这个笑容很不对,并不是感动的,难以言说的涌动情感,仿佛……与他无关。
“没什么,”顾停微笑侧颜融在阳光里,美好的让人舍不得离开眼睛,“只是想提醒江公子,活在过去不是什么好事,只要是人,都会改变,事过经年,以前喜欢的,现在未必喜欢。”
江暮云眼神复杂:“ 你说的是人,还是—— ”
顾停微笑不改:“江公子觉得呢?”
“我……”江暮云满口苦涩,他知道答案,却不想说。
微风拂过庭院,枝叶舒展,静默无声。
顾停轻笑一声:“江公子不必多忙,今日来这里,是心中有很多困惑,不知公子可敢——回答我几个问题? ”
江暮云顿了顿,竟也笑了,姿态从容:“你问。”
对方来的很突然,他却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这样的姿态……心里稍做准备,已经知道怎样应对了。
可对方的问题却十分出乎意料,没问太子造反的事,也没问他为什么安静待在家里没有动作,只是开口问他:“当初睡了俞星阑的,是你吧。”
江暮云神情一僵。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最会装模作样,少有脸上显现出来的惊讶,尽管他反应相当迅速,立刻控制住了,顾停还是看到了,根本无需回答,这个表情就是答案。
“真的是你。”
今日过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顾停从来没忘,打头的第一问是什么,更是关键,它决定着双方气势的改变以及后续的场面把控,问的太敏感,太戳人肺管子,一定达不到预期目的,别人本就提防,本就紧绷,怎么肯说?定然一堆话术等着呢,你越着急,对方姿态就越高,越想知道什么,就越知道不了。别人或许还能借机反转局势,主导方向,控制你并反套他的话……
顾停怎么可能给对方这个机会?当然要先降低对方警惕。
而且这个问题。也的确是他的困惑之一。
诚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但他在经历当时,总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俞星阑自己心知肚明没有和霍琰睡过,为什么那么笃定,一点都不怕检查的样子,难道只是因为前期证据准备的足够多?如果他和霍琰在他第一次挑事当时就入套,吵架不信非要重新检验,用自己信得过的人……怎么办?有没有和人睡过,身体本身的状态根本瞒不了。
既然是万无一失的局,就得把一切准备好,预防可能想象到的所有意外,所以这夜,俞星阑的确和一个人睡了,只是这个人,并不是霍琰。
俞星阑是怎样的人,顾停查过,从小娇纵,倍受溺爱,成长过程中一路没丫鬟姑娘什么事,就是喜欢男人,而且从来不遮掩,自十三岁开始就蠢蠢欲动,几年来不知道玩过多少个清倌戏子好人家的男丁,有自己的偏好口味,就算针对霍琰的局是演戏,是剧情需要,一般人肯定也入不了他的眼,他挑嘴,不可能是个人就睡。
到哪去找一个正好合适的人呢?这个人和以往不一样,要求要更高,除了符合俞星阑的口味偏好外,还要会哄人,懂眼色,能最大力度的促成这件事……尤贵妃既然开了头,一心要搞霍琰,就不容许停止,霍琰本身并不是好搞的人,俞星阑再有花花心思,遇到铁板也难免会退缩,这个人要会鼓励俞星阑,引导俞星阑,教他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事情不大,不要慌,事情太大,慌也没用,上头会想办法解决。
俞星阑和镇北王一行最初的相遇,本人可能的确不知情,见了之后有了想法,屡屡下手又挫败,心中念想更深,才向上头关系求助,求来的东西当然要珍惜,还要更听话。因为俞星阑的不明就里,霍琰和顾停再怀疑也查不出来,最终会确定这的确是个偶遇。
萦绕在心底的问题一直不得其解,直到今天,顾停方才明了,所有一切,都是尤贵妃和江暮云计划,从一开始,她们就把所有人算计在内了。
看起来尤贵妃太厉害,心思够深,可她一个后妃,困在深宫,便是能想出这么完美阴损的主意,又是怎么选的人?为什么选定俞星阑?只因为宜昌侯府是她的下属势力?不,俞星阑这个人,一定是别人建议给她推到她面前的,所有上位者的决策,看似英明深远,实则都离不开下面人操作。而这个人之所以把俞星阑推到她面前,是因为俞星阑好控制,好哄骗,是他早就熟悉的,看好的人。
尤贵妃因尤大春之死憎恨霍琰,不想让他活着,皇家父子三人对霍琰情绪微妙,颇有试探之意,这个人都知道,明白事情做成什么样不会让上位者厌恶,怎样操作可能还会有点功劳,本身也讨厌霍琰,而这个讨厌,并不一定要立时弄死,弄死霍琰不是目的,让霍琰和身边人屡屡误会争吵,最终分手才是。
所有一切的‘为什么’,把江暮云代入,一切就顺理成章,清清楚楚。
江暮云惯会甜言蜜语骗人,操控别人为他奔走,达到他想要的目的;江暮云是太子的人,而太子和尤贵妃有染,一些机密之事甚至相通;江暮云讨厌霍琰,想让他放开身边人;江暮云还喜欢男人,没什么一心一意的情感观念……
他只是,装的像个人。
顾停双眼微阖:“我没猜错的话,俞星阑现在已经死了吧。”
江暮云:“过去那么久的事了,还想它做什么?”
他捧着茶盏的手指修长,温润有光,眉舒目长,满面皆是平和,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要多清雅有多清雅,一点都不像那么肮脏龌龊的人。
顾停指尖缓缓滑过杯沿:“你同施雅娴认识?可是私底下调查过她?为了对付我和霍琰,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江暮云垂眸看着手中茶盏:“我从未想要对付你。”
这话顾停一个字都不信,冷笑一声:“从头到尾整个计划,也是你献给尤贵妃的吧?你是不是很自信,觉得这一盘稳赢?而后一步步发展至今的结果,是不是也没想到?”
江暮云指尖轻颤了一下,无奈看向顾停:“你一直这样好,喜欢便义无反顾,认定便不轻疑,决定放下就能干脆转身,再无牵扯,再无留恋,我……实在舍不得。 ”
所以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好厉害好棒棒,感动你为我做的所有付出?
顾停只觉得反胃:“你倒没让我失望,恶心的让人想吐。”
江暮云指尖抖动的幅度更大,一层层遗憾从眸底滑过。
顾停:“不过我倒很好奇,你这样行事,真的开心?和俞星阑,真的能干柴烈火缠绵悱恻?”
“怎会?”江暮云似乎想起了什么恶心画面,“又蠢又笨,无趣的紧,和他一夜,简直度日如年。”
顾停又笑了,差点忍不住鼓掌:“你这话就更有趣了,如果没有乐在其中,那这一局,是你玩了他,还是他玩了你,抑或是尤贵妃把你们都玩儿了? ”
这话太扎心了,江暮云一脸淡定神情都维持不住:“人活一辈子,难免做一些这样那样不愿意的事,我如此,别人也如此,大家都一样,怎么叫苦?”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看着顾停的眼睛,慢慢的,再次笑开,像个从容淡雅的君子:“你说出这种话,让我觉得像个小孩子,还没长大,人生在世,谁能不苦?谁能顺心顺意,永远做自己喜欢的事?你总要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点代价,这样或是那样。”
顾停:“那要看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注定不是你的,哪怕机关算尽也没用,如果知足常乐,用心经营,手边所触皆是幸福。”
江暮云大笑:“这些话不过是无用之人聊以□□,好东西谁不想要?但凡有点资本,就会往上爬,就会想要更多,人心一样,皆是贪婪,这世间没什么注定不注定的事,得不到,就是你不想争,不敢拼。”
可连□□一夜都拼得进去,是不是有点太恶心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停没再试图讲道理,理念不同,想来谁也说不服谁。没关系,他今天来,也没想说服江暮云,只是想知道事实是怎么回事。
“我家对我亲事的态度,也是因为你吧。”
前面一件事或许他很费解,一直想不通,这件事就不怎么意外了。江暮云和顾庆昌一直走得很近,顾庆昌典型的脑子被狗啃了,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控制不了,喜欢江暮云不敢表白,不想放弃做为嫡子拥有的一切东西,成亲是必然之举,妄想左右逢源,什么都得到,最后结果当然是什么都得不到,还会被江暮云骗的团团转。
江暮云怪会装模作样,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就算不是通过顾庆昌影响,两家交往这么多年,他早就是顾家的座上宾,顾厚通冯氏会受他影响听他的意见也不奇怪,谁知道他允了什么。
江暮云放下茶盏:“霍琰不合适你。”
顾停冷笑一声:“你又知道了?”
江暮云突然问:“为什么讨厌我?”
顾停:“因为太假,没一句真话。”
“所以就只是假,没有其它?”江暮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你看,我在你面前已经不装了,所有你不喜欢的,我以后都改,你……会回来么?”
顾停皱眉后退,想想这两次见面,对方好像还真的没装?
“不再是伪君子,成了真小人,仍然无一可取之处,至少比你往日顺眼的多,显得没那么蠢了。”
“那你会回来么?”江暮云有些急切。
顾停摇了摇头:“不,我喜欢霍琰。”
江暮云面色突然冷凝,嗤笑出声:“你说我是小人,霍琰就不是小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喜欢你?缠着你不放?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遍地都是,他是王爷,随便勾一勾手就有人愿意伏低做小伺候,是因为你顾停为他守城,大战不退,是你为他护家,保全家人性命,是你为他智斗尤大春,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你为他做了太多太多!他靠近你,喜欢你,才不是什么感动,情之所至,他只是觉得你有用而已!同样都是心机,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顾停轻笑:“就是因为,我只有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才能做这么多啊。”
江暮云怔住,不太明白:“嗯?”
顾停:“一旦和他在一起,我就没有了表现机会,他不会允许我有任何危险,就算纵容我玩闹,定也是有后备计划,可你不同,你的心机,以前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问题,现在是想让我看到你,重点在你,从来不在我。”
人性有多自私,多贪懒,在江暮云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江暮云想起过往岁月,眼神一痛:“可你明明是愿意的……”
顾停心头一跳。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上辈子之所以被江暮云骗得团团转,沉溺于种种感受出不来,除了对方太温柔,太会说话之外,他其实更想要的是一份羁绊,是一种被需要。
辛苦了太久,孤单了太久,他不想再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想自己有用,能帮助,能保护某个人……他的确是自愿的,付出的同时也甘之如饴,从未后悔,可别人不应该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全无负担的挥霍,要求,甚至在背地里还笑他傻。不喜欢,你可以拒绝,不该心安理得享受完,还得了便宜卖乖,说什么是你自愿的。
他摇了摇头:“重点不是自不自愿,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眼里看到的是谁。你若看到的是我,会心疼,会难受,会学着理解我的感受,知道我在表达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若看到的是自己,会释然,会自觉高贵,会颐指气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当情况一旦改变,你还会觉得自己很委屈。”
“江暮云,你眼里从未看到过我,你看到的,只是你自己。”
可霍琰从来不是。从第一次见面,那个大胡子琢磨的就是他,他为什么出现,为什么那种反应,心里在想什么,计划着在做什么事,慢慢的,分析他每一个神情动作,心里想法,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行为表达下隐藏着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内心深处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正是因为做到了这些,霍琰才每每把他所思所想猜那么准,又坏坏的利用这些点变成小情趣,勾着他靠近他,喜欢他,甚至……亲他一口。
霍琰为他撑起了一枚大伞,同时满足了他各种任性的小要求,他想玩,便让他玩,他累了,就保证他好好休息,他想煲汤做饭,就召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过来凑热闹,他想安静,就带上一壶酒,和他对月小酌。
那个男人没什么甜言蜜语,流氓耍的倒是极溜,偶尔还很会气人,可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顾停眉眼弯弯,唇角噙着笑意,视线已在窗外绿柳前停驻很久,一看就是想起了某个人,眸底流光温柔,甜蜜又缱绻。
“不给我机会,你怎知我做不到!”江暮云嫉妒的不行,心内不甘,“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我们有那么多过往岁月,年少时光何尝珍贵,为什么不试着珍惜?你为什么就不能再考虑我一下! ”
茶香微冷,点心看久了也不再那么精致惊艳,优雅如君子的人,纠缠起来也是丑态百出。
顾停淡淡一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你其实是二皇子的人吧?”
江暮云猛的怔住。他想控制自己来着,可之前情绪太激动,面色几乎狰狞,想要瞬间克制住,分毫不显,根本不可能。
包括眸底的震惊。
这一次仍然不需要对方言语表达,顾停就看明白了——来此之前心中所想,皆为事实!
“你从头到尾就不是太子的人,为他做那么多,扮演的不过是一个双面间谍角色,你真正站的立场,是二皇子,”顾停眼梢微扬,神色比刚刚任何一份都要从容,“太子要反,你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没任务,二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现在根本找不着人——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吧?”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江暮云突然鼓掌:“你的聪明真是超乎想象,连这个都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不可能是霍琰告诉你的,他也不会知道——就因为乱了这一天,你没看到二皇子?”
顾停:“如此首鼠两端,就不怕太子治罪?”
“怎么会?”江暮云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霍琰不是动了?一旦他带兵压城,太子举事一定会失败,别人找他的麻烦都来不及,他怎会有时间,又怎会有资格——治我的罪?”
顾停眯眼:“连这个都利用上了,别人的忠勇悲悯,竟都成你的工具了?”
江暮云气定神闲:“不是早猜到了?何必这般生气”
顾停:“二皇子在哪里?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
江暮云突然大笑,站起身,走到顾停面前:“你凭什么觉得,所有你问的问题我就要回答?诚然,我心悦你,愿意给你一点特殊对待,可你想要这份特殊,是不是得付出一点代价?”
他伸手抚上了顾停的腰,脸也跟着凑近:“比如——”
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30256161和俗人大大的地雷!!谢谢晋江的小哥哥我都可以大大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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