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喂,别哭了

    是他。

    是和她拜过堂的顾辞。

    也是对着她尸体洒合卺酒的顾辞。

    那句温润之语‘你也算是我的世子妃了’犹在耳畔,却已是前世今生之别,陆燕尔怔愣地看着顾辞,浑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依旧是掀起她盖头初见的模样。

    只是他没穿婚服,而是一袭月白色锦衣,长发束冠,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穗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风姿特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尤其是那一双温如暖玉的眼眸,誓要将人的心融化。

    新婚那夜,她几乎醉死在了他的眼里。

    没有醉死,却也死了。

    这般鲜衣灼目的顾辞不是她该肖想的,是女主表妹的,而他的心从始至终也只给了女主。

    顾辞被个初次见面的姑娘猛盯着,终于忍不住掩袖,轻咳了两声:“咳咳。”

    陆燕尔自知失礼,迅速收敛心神,俯身叩拜:“民女陆燕尔见过世子爷。”

    “不必。”

    顾辞伸手扶起陆燕尔,声音清朗如玉。

    “谢世子爷。”

    陆燕尔后退一步,站定,眼神却落在顾辞手上完好无损的聘书上,神情复杂。

    顾辞微怔,指尖触摸到的女子馨香随之消散,似怅然若失。陆燕尔,新婚燕尔,好应景的名字,只是应得不是他的景。

    扬了扬聘书,问:“你想退婚?”

    “是。”

    陆燕尔没有犹豫。

    顾辞皱眉,又问: “你确定退了婚,你的心上人就一定能娶你?”

    陆燕尔犹豫了,心上人是为了退婚而杜撰,要说心上人约莫顾辞算吧。

    只不过是那种刚要心动就死心的……心上人。

    程楚河唯恐天下不乱,嘴欠道:“陆小姐,你可要三思啊,阿辞马上就要迎娶你过门,是你跑不掉的夫君,你那个情郎能不能说服家人娶你,还不一定呢。”

    娶个退过亲的女子回家,家中长辈那关多少都有点难过。

    陈氏狠狠地瞪了程楚河一眼,又看向陆燕尔,冷道:“你想反悔不成?你以为阿辞能娶个心里装着其他男人的女人回来?”

    “我不会反悔!”陆燕尔坚定道,“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娶我,但我不会背负其他人的婚约,我要清清白白的与‘他’在一起。”

    顾辞眸光动了动,直视着陆燕尔的双眼,再问:“这个婚,非退不可么?”

    陆燕尔目露迷茫,似乎顾辞不该有此一问,他心仪的人是他的表妹,而她的存在,她的婚约,她的死都只是为了他的情路增加一点坎坷,或是助力,顺便也成了他们以后吵架的借口而已。

    女主表妹哭:“你当初娶过妻,我不是你第一个,也不是你唯一的妻子。”

    男主顾辞哄道:“乖,当时我有苦衷,你知道我一直爱的人是你,从小到大,心里装的都是你。我的现在,我的未来都是你!”

    瞧,这就是她的价值。

    “对,这个婚非退不可。否则,民女只有大婚之日血溅婚堂!”陆燕尔面色微冷,恨声道。

    顾辞虽困惑陆燕尔为何会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但陆燕尔如此执着于心上人,他亦不好横刀夺爱。

    扬手一撕,聘书变成碎纸片纷纷扬扬洒下。

    “如你所愿,从此,你我婚嫁各不相干。”清清润润的声音染上了些许凉意。

    顾辞又命人取来他这边的婚书,同样在他掌心化作碎片,陆燕尔和顾辞的姻缘就此彻底断了。

    陆燕尔如释负重。

    “陆小姐,聘礼也不必退了,就当是偿还陆秉坤当年的救命之恩。”陈氏眉开眼笑,婚退了,也挑不出侯府的错,心情甚是舒畅,但转眼看到顾辞意味不明地看着陆燕尔,又不禁勃然大怒,翻脸无情道:

    “哪里来的狐媚子,给我逐出侯府!”

    “告辞。”

    陆燕尔小脸白了白,转身,挺直腰杆,跨出了门。

    顾辞拧眉:“母亲,你……”

    “阿辞,陆燕尔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妻,便与侯府再没任何关系,我不疾言厉色些,万一她日后被情郎抛弃了,又反过来赖上你怎么办?”陈氏一脸不屑,眼角讥诮,“以陆家小姐今日所为,不是没这种可能,这件事暂时算翻篇了,你就别操心了,母亲日后给你相看更好的女子。”

    *

    天边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暴雨骤然倾盆而下,来势汹汹。

    陆燕尔本想在屋檐下躲躲雨,可侯府的人半点不通融,说是赶人,便真拿了根木棍,像赶野狗一样,将她逐出了府。

    下人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幸亏这水/性杨花的女人没嫁到侯府,要不然我们世子爷可亏死了。”

    “不就是仗着县令爹救过我们侯爷,也不至于这么携恩求报,随意踩我们侯府的脸面。”

    “这么不自重不自爱,也不知道还是不是雏/儿。”

    婚退了,命保住了,可名节全失了。

    这是她执意退亲的代价,可拿女子的名节肆意编排,污言秽语尽数泼到她身上,陆燕尔仍旧承受不住。

    不出一天,她的坏名声将传遍整个江州城,可谓是声名狼藉。

    雨水打湿了衣裳,模糊了视线,陆燕尔心里戚戚然,瑟缩着冰冷的身子,蹒跚着脚步,朝着看不清的方向,踽踽前行。

    “自毁名节,值得吗?”

    一把油纸伞突然遮在了头顶,为她挡住满身风雨,耳畔伴随着清润温柔的叹息。

    陆燕尔心神一震,抬头,看着白衣似雪的儒雅男子,一字吐出:“值。”

    名节哪有性命重要。

    “你大可选择逃婚,于你,损失最小。”

    陆燕尔也曾慎重考虑过逃婚,可能逃一辈子么?

    她从小就知道,这辈子要嫁的人是顾辞,是崇德侯府,即使在外人眼里她如何糟糕如何命不好,她的前半生却致力于学习如何当个大家闺秀,如何知礼识仪,如何变得优秀,如何匹配得上顾辞这个未来夫君。

    可她却忘了安和县只是个闭塞的小地方,她再如何努力,如何用三从四德、女戒、各种学识武装自己,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她的生长环境决定不了那种真正的名门气度。

    那是权贵世家,常年钟鸣鼎食,耳濡目染方能习得。

    诚如侯夫人眼里的轻蔑,她配不上他。

    如果仅仅是配不上他,她可以百倍千倍的努力,可她嫁给他的下场,唯有死啊。

    许是大雨浇透了她全部的心房,放大了她深埋内心深处的悲戚,陆燕尔脆弱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眼里眉梢带着深深的痛意。

    “顾辞,你永远都无法知道我曾经有多努力。”

    ……为了配你而努力。

    顾辞心头一颤。

    这般儒雅温润的世子,是爹娘带给她的锦绣富贵良缘,也是她曾想努力抓住的人,即使他们从没见过面,顾辞这个名字早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可是——

    终究不是属于她的,强求不得。

    陆燕尔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忽然一把推开顾辞,悲愤道:

    “其实,我谁都可以嫁,只是不想嫁你顾辞!”

    顾辞惊愕。

    油纸伞打了个圈,滚落在脚尖,等他拾起伞时,那抹倔强的背影已经冲入重重雨幕。

    *

    屋檐下滴滴答答淌着雨珠,溅起地上朵朵涟漪。

    隐约,夹杂着小猫呜咽般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如珠玉落盘,自有几分精妙之处。

    楼君炎拎着酒壶斜卧在窗棂上,姿态慵懒,俊逸的面容却极度颓废,眼眶乌青凹陷,萎靡没有精气神儿,眼尾隐约带着丝阴翳之味,倒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鬼,只是世上恐怕没有他这么好看的鬼。

    他半边身子几乎探出窗外,引得雨丝打湿了他价值不菲的金丝线镶边暗红锦袍,汇聚而成的水珠顺着衣袍的边缘滑下,滴在楼下屋檐下蹲着的小姑娘头顶上。

    滴……答……

    越聚越多的水珠又顺着小姑娘的发梢,滴在地上,如同汇入汪洋大海,瞬息消失。

    楼君炎看的入神,连酒到忘了喝。

    滴水穿石。

    楼君炎恶趣味地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滴水穿脑,将小姑娘的脑袋穿个洞。

    看看里面装的是脑/浆,还是水?

    楼君炎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他这半个月以来醉生梦死的第一抹姑且算作是笑的弧度。

    他伸指,揉了揉宿醉后微疼的眉心,看向那团蜷缩成猫般的身影,拖长了语调:

    “喂,别哭了。”

    陆燕尔埋首膝间,双臂拢紧冷到发颤的身子,哭到无法自已时,突地听闻一声喑哑低语。

    喂,别哭了。

    这声别哭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陆燕尔哭的更伤心了,哭声由低啜转为痛哭,胸腔里憋着的难受压抑愈发不能宣泄舒展,痛哭流涕亦无法缓解半分。

    这是她由死到生,到孤身退婚,被羞辱,第一次哭的如此淋漓痛快,哭的如此肆意,哭的如此狼狈。

    仿佛刚才与侯夫人对峙的坚强小姑娘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委屈,可怜,无助。

    “孟姜女没有哭倒长城,你快哭倒我的客栈了?”

    这次,声音却带了丝揶揄促狭。

    陆燕尔哭声一哑。

    她慢慢仰起盈满泪水的小脸,红肿着兔子般的眼睛朝头顶望去,目露迷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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