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皆惊。
“你说二郎种出萝卜了,当真?”镇国公尚且回不回过来神,可孙氏却已经欢喜地站了起来。
王管事笑了笑,尽力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确实如此,二少爷抱病治理两处庄子,如今已经将那萝卜地全都治活过来了,长势喜人。且小的昨儿去看,那下面已经生了萝卜了,虽然不大,但假以时日必定都能长成。二少爷也不容易,为了这两个庄子里的收成,这段时间都没有睡过什么安稳觉,日日忧心费神。”
孙氏急了:“他怎么这么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二少爷也是为了庄子着想。可怜他这两天都瘦了好些了,却还是不肯放着地里的事,大中午的,顾不上午憩,顶着大太阳去外头劳作,这几天手上都磨出了茧子,小的这个外人看着都心疼了。”
唐郢站在旁边,听到这话微微皱起了眉头。
难不成,二郎他真的改了?
只镇国公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既不信,也不满自己被打了脸:“你没说谎吧?”
他怎么都不觉得那不孝子能有这样的本事和毅力。
“国公爷这话说的,小的就是有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拿这样的谎话来骗您。您要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小汤山的庄子上查一查。”
“就你事儿多,儿子好不容易做出了成绩还不信。”孙氏对镇国公的态度介意极了,“儿子做了错事就一直追着埋怨,如今儿子总算做了大事儿来,你又在这边疑神疑鬼,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折腾人啊?”
“那还不是因为他之前的糟心事做的太多了。”镇国公振振有词,“就凭他的本事,我是不信他能治好什么萝卜地了。你说说,可是有旁人帮他?”
王管事立马摇头,只差没对天发誓了:“全都是二少爷自己动的手。”
“那还真是奇了怪了。”镇国公笑了笑,可眼中的不相信显而易见。
王管事对镇国公的态度也有些微词,可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管事,也做不了镇国公的主,遂只道:“二少爷说,他用的那些法子是之前那位师傅教给他的,二少爷也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用了,没想到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镇国公挑眉:“他那个骗子师傅?”
“应当不是骗子。”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跟着那不孝子,心都偏在他头上了。那骗子还有多少的能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管事涨红了脸,他觉得二公子今天幸好没有过来,若二公子过来,听到镇国公的这些话,想来只会更难堪。
孙氏也怒了:“你耳朵聋了还是怎得?不是说那法子管用么,那就说明那位不是骗子。”
“妇人之见。”
“我看是你顽固之极!”
镇国公抱着胳膊,看向王管事:“顽固便顽固,如今还没看到收成,说什么都是空话。你如今是单单过来传消息的,还是借着传消息之名,过来要钱的?”
王管事犹豫了一下。
就犹豫了那么一下,镇国公便得意上了,他转头瞧着屋子里其余的三人:“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今天派人过来,分明是为了伸手要钱的。不中用的东西,果然还是得靠家里施舍。”
王管事深吸了一口气。
来国公府之前,他曾经跟二少爷商议着,说这回回去得好好跟国公爷还有夫人谈谈,说不定到时候国公爷一高兴,就答应给他们拨一笔银子呢,这谁说得准。
可当时二少爷是怎么说来着,王管事回想着当时,二少爷扯着嘴角,笑得有些薄凉道:
“回去之后,借钱的事你最好一个字都别提,提了也捞不着,只会白得一顿讽刺,何必呢?”
当时王管家不信,现在看来,他还是太天真了。论起对国公爷的了解,他远不如二少爷。
王管家挺起了背,觉得自己一定得给二少爷正名:“国公爷您这话可说错了,二少爷从来也没在小的面前说起过要钱的事。虽说如今咱们庄子里头没了银子,顿顿只能吃干粮,可二少爷性子要强,严令禁止咱们朝府里伸手要吃的。”
“没银子,顿顿吃干粮?”孙氏听得睁大了眼睛,随即瞪向了镇国公,“这是怎么回事?”
镇国公立马瞪向王管家。
王管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出了这句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将嘴巴给捂上了。
之后的事情,也不是王管家能管得住的。
趁乱离开了正院后,王管事正打算这样空手而归,却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
这声音有点像大少爷,王管事回头,见果真是大少爷。
离得有些远,且大少爷身边还跟着大少夫人,王管家怎么好让他们走过来,遂又调头往回走,小跑到唐郢跟前。
“大少爷叫小的有什么事?”
“二郎他最近到底怎么样?”怕王管事故意说些有的没的,唐郢还又添了一句,“我要听实话。”
王管事道:“二少爷这两天确实勤勤恳恳,没怎么休息过。虽说二少爷之前是胡闹了些,可他如今已经改了不少,有这份心,还怕他以后不知道上进么?”
唐郢心头微动。
他其实一直都担心着二郎以后的出路,尤其是二郎如今跟爹闹翻了,去了庄子里头,唐郢好些天都没有露出过笑脸。
当然,因为他向来不苟言笑,所以板着脸的时候,也少有人能察觉到不对。
唐郢也不知道二郎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只记得自己十多岁、二郎还是一个小团子时,那时候的二郎是真懂事,既懂事又可爱,唇红齿白,向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般,还特别爱跟在他后头,软呼呼地叫着哥哥,像个小尾巴一样。
曾几何时,身后的那条小尾巴渐渐地长大了,走丢了。对他这个亲哥哥,也刻意疏远。他知道二郎埋怨爹,也多多少少有些埋怨他,可唐郢半点办法也无。忽的,唐郢想到方才在大堂上王管家说得那些话,他将自己腰间的荷包扯了下来:“这里头还有些银子,你先拿回去应应急,总不能让二郎一直吃干粮吧。”
吃干粮是不可能的,哪儿能让二少爷吃干粮啊,不过,王管家的眼神还是黏在了那荷包上。
虽然很心动……但是,为了二少爷的面子,他也应该矜持一下。
王管家咳嗽了一声,口是心非:“这样怕是不好吧,二少爷也不想拿府里的钱。要是这回真拿回去的,只怕二少爷会责怪的。”
所以,还是赶紧让二少爷怪罪他吧,王管家用眼神示意。
唐郢却还有些担心:“可是二郎那边——”
“算了。”唐郢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楚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柔声道:“知道你是担心二郎,可你也该为他想一想。他眼下好不容易做出了一点成就,在公爹面前也挣得了一份脸面,如今你若给钱给了他,岂不是叫他之前做的那番努力都白费了吗?”
楚氏说完,又看了王管事一眼,“再说了,王管家这回只是回来汇报消息的,你要是让他带钱回去,这不是难为他么?”
王管事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不,他不怕被难为的!
唐郢愣了一会儿,才又抿了抿嘴角,将东西收了回去:“罢了,是我多想,你且先回去吧。”
王管事:“……”
嘴贱,瞧他这张贱嘴!所以刚才他干嘛要拒绝,王管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早答应了不就没这些波澜了吗?
如今好了,到手的银子都没了,回去之后他们两个庄子的人都去喝西北风去?
打秋风没打着,王管家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镇国公府。
出了角门,人还没有走远,守门的小厮便“咚”得一声,迫不及待地将门给关上。
王管家气得跺脚:“这见风使舵的狗玩意儿,等我们二少爷将萝卜种出来,吓不死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
门里的小厮听到这话只呵呵地笑了一声。国公爷都要跟二少爷分家,断绝父子关系了,他们还怕个屁!
没人回应,王管家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才回了小汤山,就有一堆人凑了上来。王管事两手空空,他们还在想着这回是不是带来的都是银子什么的,全装在兜里的。结果还没问上两句呢,就被王管事一脸不耐烦地挥开了:“瞎问什么,这些事都是你们能问的?”
众人见他脸色不大好,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只是看着王管事走掉之后,众人才开始窃窃私语:
“肯定是没要回银子,要不然脸色也不至于这么臭。”
“必然是这样的。可王管事没要回银子,回头咱们吃什么?”
“这事自然得二少爷去费心的。”
“二少爷可真惨,现在怕不是有家都不能回了吧……”
众人口中惨兮兮的唐璟正在床上歪着。孙氏面前得用得张嬷嬷正在旁边给唐璟缝衣裳。
这两天唐璟京城下地,那丝绸衣服不禁折腾,如今已经开了不少道口子了。
张嬷嬷一边给唐璟缝衣裳,一边感叹:“若是原先,少爷哪儿用得着穿缝过的衣裳。咱们家金尊玉贵的二少爷啊,如今过得这是什么日子了?”
“国公爷啊,可真是狠心,怎么能狠心成这样,二少爷可是他唯二的儿子啊……”
絮絮叨叨,唐璟都听烦了。
他翻了个身,朝着里面继续睡。他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脸上都养出来一点肉。除了每天去地里跑两趟,剩下的时间就是休息了。这悠哉悠哉的日子,唐璟过得正美,若是再多几个庄子,那就更美了。
到时候他想种什么种什么,坐拥金山银山哈哈哈哈哈……
美梦做着,都把唐璟自己给乐醒了。恰在此刻,王管事忽然从外头回来了。唐璟听到动静,默默地掀开眼皮,拿眼瞧他。
两手空空的回来,嗯,意料之中。
王管事被唐璟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最尴尬的还要数张嬷嬷的连番逼问:“怎么样了,府里是不是给了银子,银子呢?”
“我……银子在府里,我没带回来。”
“怎么会这样,夫人就不担心咱们二少爷?”
王管事被问得哑口无言。
唐璟躺平身子,想了一下府里的事,大概就是他那个镇国公的便宜爹不让他娘给银子,这夫妻俩个,明面上看着孙氏是能压过镇国公,可镇国公可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多多少少带着戾气,孙氏怎么可能真压得住。再者,镇国公对这个小儿子也是真心不喜欢、不耐烦、不愿意给面子。
“算了吧。”唐璟躺在床上发了话,“他不愿意给,我还不愿意要呢。”
“我的少爷啊,没了这银子,往后你可吃什么喝什么?”
“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哪里能行?”当初看到唐璟喝树叶泡的水,张嬷嬷就已经心疼得要命了,这回若是再跟着外头的人一起吃喝,那她就真的无颜去见夫人了,“庄子里尽是些粗粮,菜也都只有那么一点儿,看都看不上眼,哪儿能吃啊。”
“先一块儿吃着,待我的萝卜种出来卖了个好价钱,到时候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萝卜萝卜,又是萝卜……王管家跟张嬷嬷对视了一眼,又无奈地移开。
少爷真是还是太嫩了,萝卜还能卖到什么好价钱,卖了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唐璟瞅了瞅身边的俩人。
每次他谈及自己的宏伟目标,都没有半个人附和,长此以往,他的自信都会受损一半。
为了让唐璟认清现实,晚上张嬷嬷跟王管事给他弄了一份和庄子里头的佃户一模一样的饭菜。
镇国公虽然让人家之前的东西全都拿回去了,但地窖里头多少还剩了一些粮食。
前段时间,唐璟虽然过得没有在镇国公府舒坦,但在张嬷嬷的照顾下,也还算是衣食无忧。他吃的饭菜,都是张嬷嬷亲手整治的,放足了油水。
今儿却不一样了。
唐璟望着桌上的两菜一汤。菜是咸菜和咸萝卜,不知道腌了多久了,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独有的、软烂软烂的味道。汤是清水汤,上面飘着几个菜叶子。饭是陈年米,里面掺着些粗粮,煮得火候没到,干干的,有些磨嗓子。便是在上辈子,唐璟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
张嬷嬷了然地看着唐璟:“二少爷若是不想吃便算了吧,回头我悄悄地去找一趟夫人,让她给些银子,这样,咱们还能跟在府里时吃得差不多。”
自己放出来了狠话,怎么着也不能再打自己的脸。
唐璟说了一声“不必”,然后拿起筷子,飞快地吞咽起来。
这不是咸菜,是山珍;这不是咸萝卜,是海味;这不是青菜叶子,是龙肝凤髓。
唐璟凭着自己出众的心理暗示,两眼一闭,将桌上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筷后,他还颇有几分得意地拍了拍肚子:“我说什么来着?”
张嬷嬷跟王管事也有些惊叹。他们家二少爷,还真是懂事了。
唐璟眉飞色舞。
只是老天大概看不过去他这么嘚瑟,晚上临睡觉前,唐璟忽然觉得胃里不适。
胃要造反,就要拿出手段镇压。
唐璟正想使劲儿揉两圈,结果手刚碰上肚子,突然身子一颤,“哇”地一下全吐了。
吐得唐璟都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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