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谁为情种?

    白崇锡顿觉一座高山压在心头,令他措手不及。

    半晌, 他才语气艰涩的回答:

    “父亲放心, 家族的栽培养育之恩,儿子不敢或忘!儿子会劝服阿罗, 让她改变心意。”

    不知怎么, 说出这句话后,他感觉对阿罗充满了深深的愧疚。

    他不可能放弃世子之位, 若没有了地位与权势,那他什么都不是;

    同样的,他也不会放开阿罗, 他要她陪着自己,登上这权力的顶峰。

    他要用这顶峰之上, 最美的风景, 来补偿阿罗所失去的。

    对于儿子的选择, 侯爷虽然早有所料,但毕竟为人父母,这般强逼, 或多或少,总会于心不忍。

    只是, 为了家族的传承与未来,有些牺牲再所难免。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道:

    “锡儿,你莫要怪为父狠心,我与祖母对你的将来寄予了厚望, 绝不愿看着微不足道的小情小爱,毁了你的一生。”

    “为父知道,你的能力还在为父之上!你可以把祖宗的基业守住,甚至发扬光大,切莫令我失望!”

    “阿罗那里,你好好劝劝她。当初她既选择了嫁进侯府,便要承担起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她还小,性子难免冲动天真了些,又不了解高门世家的情况,所以今天的事情,为父并不怪她。”

    “而且为父也看得出来,她对你一往情深,才不能接受这些事。往后你无论有多少女人,千万要记着把正妻摆在头一位,切莫辜负了她!”

    白崇锡点点头,转身出了门,往繁春小筑走去。

    一路上,他蜗行牛步,内心对劝说阿罗,要她同意别的女人进门这件事,无比纠结与矛盾。

    从前,他完全不在意院子里有几个女人,抱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

    但是,与阿罗相处的这几个月下来,他的想法已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改变。

    而今,他脑子里整日想的,就是如何宠着她,疼爱她,对别的美色,多一眼都不想看。

    对霍家那位庶小姐,他自然也全无好感,甚至有种厌恶之情。

    可是,为了能让侯府立身于朝堂之上,他却不得不纳,不仅如此,还不能弃之不理。

    只有他与霍家女有了子嗣,两家才能真正整合资源,交换利益,毫无后顾之忧地对付政敌。

    不过,他心中又很清楚,以阿罗的性子,是绝计不会容忍他宠爱别的女人。

    ‘人生之难,难在选择;人生之苦,苦在放弃!’

    带着进退两难的心境,白崇锡踏进了繁春小筑,见殷雪罗正独自坐在亭中,拥裘围炉,喝着小酒。

    他微微整理了下情绪,撩开四面垂落的纱帘,走进亭中,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不想阿罗竟有如此雅兴?”

    亭中铺了厚厚的毯子,殷雪罗穿着深蓝的描花长裙,身姿优雅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小脸罩在火红的围脖里,眉眼含笑的看他一眼,金步摇随之晃动起来,叮铃作响。

    白崇锡直看地心口一跳:这一眼,阿罗便如同画中仕女一般,柔美娇俏,气度雍容。

    这时,他眼里的画中仕女,递过一杯热酒,绵言细语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见对方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接过酒一饮而尽,道:“竟是小米酒?”

    “若要应景,自然是要喝这酒的。夫君且坐,我烤的鹿肉好了。”

    殷雪罗动手切了几片烤熟的鹿肉,装在盘子里送到他面前,双眸莹亮的望着他,“夫君,尝一尝为妻的手艺。”

    白崇锡看着眼前,自己曾经在诗句当中幻想过的浪漫场景,如今被阿罗一一实现了:

    有红泥小火炉,有新醅小米酒,有烤鹿肉,有胡中亭,有山水,有雪景。

    ——最重要的是,还有心仪的佳人相伴。

    情境是如此美好,美好的令他开始后怕。

    他太了解阿罗了:对方越是平静,往往接下来要面对的,就越是惊涛骇浪的局面。

    阿罗,她到底想做什么?

    白崇锡内心忐忑,连带着嘴中的鹿肉,也味同嚼蜡,却见阿罗又递上一杯酒,道:“再饮一杯暖暖身子。”

    随后,她摆出一副白玉棋盘,伸手按着阖上的盖子,对他说:

    “夫君,你我从未对弈,不如今日赌个彩头?”

    “若是夫君胜了,我便答应你一件事,若是我侥幸胜了夫君,便也要夫君应我一事,如何?”

    白崇锡闻言,不由得心思一动,阿罗是否在借下棋之机给他一个台阶下?

    若是自己胜出,就可要求她不再反对纳妾之事?

    白崇锡的棋艺是出了名的高超,纵观整个望陵城,恐怕也只有区区二三人能作他的对手。

    现在阿罗提出下棋的赌约,若非她对自己太过自信,便是当真想通了。

    这样一想,白崇锡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感动与柔和。

    他的阿罗,从来舍不得令他为难,即便心中不愿,在大局面前,也还是毅然地舍弃了自己的私心。

    这一局,他一定不能输。

    半个时辰以后

    “夫君,我赢了一子。”殷雪罗笑得云清风淡。

    白崇锡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阿罗分明就是棋艺高超,深藏不露,我竟然还误以为她是想给自己台阶下!给我下套还差不多!’

    ‘我输了!若是阿罗提出不许自己纳妾的要求,那我又怎么能点头答应呢?’

    白崇锡愁眉紧锁,满心为难的想着。

    “夫君,我有一个心愿。”

    殷雪罗端起两只酒杯到他面前,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夫君可还记得,我们洞房之夜尚未饮合卺酒?”

    “阿罗,你……”白崇锡神情复杂的看着她。

    她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

    “还请夫君应了阿罗的心愿,与我饮下这合卺酒,夫君,你应我吗?”

    殷雪罗瞳如秋水,含情脉脉的凝视着他。

    白崇锡心中愧疚:当初的洞房之夜,他自然是毫无任何期待的,因此其他夫妻之间的种种,他都未能给过阿罗。

    如此不说,而今更是还要迎贵妾进门,与对方完成连阿罗都没有过的夫妻礼仪。

    这样想着,他仿佛能预见阿罗的心里会有多难受,连自己的心脏也忍不住密密麻麻地疼痛起来。

    “阿罗,是我对不起你,我无法补偿你一个完完整整的新婚。”他接过酒杯,满目怜惜道。

    下一刻,两人默然无言的交杯换盏,饮下了各自人生之中,第一杯合卺酒。

    殷雪罗放下酒杯,忽然眼神恳切的对他说:“夫君,你放弃世子之位,好不好?”

    白崇锡心头一震,感觉很突然,很意外,原以为阿罗方才不提这个要求,已是放下,没想却是这般直截了当。

    而且,当他亲耳听到对方从嘴上说出这话,才知道有多么不可思议。

    “阿罗,你不希望为夫平步青云,名垂青史,封妻荫子吗?”他定定的看她。

    “出身有那么重要吗?朝廷上不是也有那么多出身寒门的官员——”

    “可是真正身居高位的,也只有一个严清行!”

    白崇锡冷冷打断她,“若是没有这样的时局,在世家外戚把持的朝堂之上,他要想坐上尚书之位,再过二十年也未必有机会!”

    “为了登上权力的巅峰,你就可以放弃我对吗?”殷雪罗感觉眼前的人,突然间就变得面目全非。

    白崇锡紧紧握住她的手,反问:

    “阿罗,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力的巅峰,本就只有寥寥几人,我有信心,有朝一日能站到那个位置!

    “没有出身,纵然再有才华又如何?你想看着我像堂伯父那样,空有才华,一生却只能在我父亲的阴影下,小心谨慎地度日吗?”

    “若我没有了世子之位,我又能给你什么?”

    “更何况——世子之位原本就是我的,我现在才刚刚踏出仕途的第一步,为什么要把我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

    “阿罗,你怎么会有这样固执的想法?只是为了不想我纳妾,便狠心让我断送大好前程?”

    “若是南燕都要灭亡了,你这官还当的下去吗?”殷雪罗平静的问。

    “你胡说什么!燕国怎么会灭亡?我们刚刚才与西梁打了一场大胜仗,不是吗?”

    白崇锡皱起浓眉看她,语气又放软了一些,

    “阿罗,我知道你一直被你父兄保护的很好,但是朝堂的事,你不明白。”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我身边有别的女人,也知道你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你心里在意的,只有我一个。”

    “可是,那些女子不过是为了家族联姻,传宗接代才进门的,只有你是我真心所系的妻子,是我要一生一世,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的女人。”

    “我答应你,没有人可以动摇你世子正妃的地位,不要再跟我闹了,好不好?”

    殷雪罗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明明是抬手摧日月,挥手断江河,翻手转星辰的仙界修士,却在这里做出这般卑微的姿态。

    她甚至费尽心机,不惜出卖色相,苦苦挽留一个满心都是自己前途与抱负的男人。

    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想就这么轻言放弃,

    “我不稀罕世子妃的位置,我只想要你的人!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放弃世子之位,与我一起浪迹天涯?”

    她的双目微红,眼底似有晶莹之色。

    白崇锡见她始终转不过这个弯来,心中越发难受,恳求道:

    “阿罗,你不要逼我!世家婚姻,本就身不由己。”

    “就算我求你,就只为我迁就这一次:哪怕为了父亲在朝中能站稳脚跟,霍家女也必须进门!”

    “但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令你伤心!就是有天大的理由,我也不会再要别的女人。无论谁提起,我都不会答应。”

    “阿罗,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我可以现在向你保证,等将来我们的孩子出生,他一定会承袭我的爵位!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眼见白崇锡以情以利诱之,殷雪罗却冷漠以对,无动于衷,眼中的深情一点一滴被失望取代,

    “我明白了。你不想为我放弃与霍家联姻,说到底,还是我这四品武将之女的筹码,不足以打动你罢了。所以,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后的机会了!”

    “白崇锡,你既然要纳妾,便莫要再勾着我不放!你以为,我是那种能由着你践踏我的尊严,坐享齐人之福的女子?”

    “你为了前程宁肯舍弃我,明明有这样的狡猾心机,却还要做出这番身不由己的姿态——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白崇锡带着挣扎之色望着她,忽然双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解释道:

    “阿罗,我是真的离不开你!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既应了你,便是一生一世的!”

    “我不想辜负你,可是我能怎么办?为了你辜负父亲、祖母,还有家族的期待与培养?我不能这么自私地抛开一切跟你走!”

    殷雪罗闭上眼,死心道:

    “既然你贪恋红尘,不愿抛下这里的一切,那你就走吧!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干,繁春小筑再也不欢迎你!”

    白崇锡看着她这般绝情的话语,心中竟然对她生出了一丝怨恨。

    他是这样努力的在挽留她,尽他所能,对方却丝毫不领情,“阿罗,只因我要纳妾,你便连我也一并舍弃了?”

    殷雪罗睁开双眼,直视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

    “我绝不可能与别的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我嫌脏!”

    “以如今的形势,你若想向太后求得一旨和离诏书,应该也不难吧!”

    白崇锡死死的看着她,心中的绝望与失望疯狂滋长!

    有朝一日,他竟然从最爱他的阿罗口中,听到了她觉得自己脏的话!

    这对一心向着对方,极力维护两人感情的白崇锡来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好像由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到此为止吧!

    他对自己说:他的尊严已经不允许自己,再低声下气的求她。

    他徐徐起身,眼瞳幽深对她道:

    “阿罗,我要的是一个成熟大度的世子妃,而你……还只是个孩子。”

    “你这般无理取闹,亲手将我往外推,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嫌我脏?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会求着我的宠爱!”

    白崇锡拂袖而去:阿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无形之中,都在消耗自己对她的情意与愧疚。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自以为得宠,一旦丈夫有了新人,便作天作地,闹得的鸡犬不宁。

    结果新人还是进了门,孩子也有了,地位也巩固了,原配反倒被挤兑的举步维艰,这时才知道后悔,才回过头来殷切邀宠,却不知红颜易老,人心易改。

    没有谁是永远无法取代的。

    他自然不希望与阿罗闹到这样的局面,但是他也必须让对方自己意识到,作为侯府的世子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可以在自己的最大能力范围以内,宠她爱她呵护她,甚至连替她在祖母面前顶罪这样的事都可以,但是,却唯独不能踩到他的底线:

    家族荣誉,侯府安危,就是他唯一的底线。

    如今,阿罗踩了这条底线,他便要她知道,后果是什么!

    这一夜,无数人都在关注繁春小筑的动静。

    就比如白崇关?

    他见大哥在里头待的时间越来越久,欣喜地一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大哥这般光风霁月,一定不会令他失望的!

    却没料到,一个时辰以后,白崇锡还是裹挟着一身寒意迈步而出。

    当白崇关得知此事后,怔怔地自言自语:

    “大哥,你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抓着世子之位不放?你自小样样比我出色,难道没了世子之位,你就没了信心吗?”

    “你明明是钟情大嫂的,不是吗?为何要这样贪恋权位呢?既然你自己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就不要怪弟弟对你出手了!”

    繁春小筑内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诗,说的便是殷雪罗现在的心情。

    当然,她并未在阁楼之中,而是坐在了繁春小筑主屋的屋顶上,手中提着一壶烈酒,一边喝着,一边打量这侯府的一切。

    她在这里待了四个多月,连自己也想不到,日子已经过了那么久。

    “不!不对哦!我不应该是这个画风!我应该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才对!”

    殷雪罗摇了摇头,自嘲地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故人?不,白崇锡才不是故人!”

    “他只是被陈规教条,彻彻底底洗脑了的可怜虫罢了!”

    “他不是与我心意相通的阿澄!不是!”

    端木栖柳站在庭院里,看着坐在屋顶,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的大小姐,俱是十分揪心。

    “大小姐她从来没有这样过,都怪那个背信弃义的小白脸!”

    在端木眼中,自家大小姐无所不能,样样优秀,那小白脸却宁可死死抓着世子之位,也不选大小姐,就是无情无义的骗子,渣男,有眼无珠!

    栖柳也满含担忧的说:

    “小白脸喜新厌旧,我们要不要劝大小姐回娘家算了?大不了再找个男人!上回送伞的书生,我看就不错。”

    端木忍不住评论一句:

    “那个秦将军,我看也可以!虽然不是小白脸,但是跟咱们大小姐挺有夫妻相的,要是大小姐找他,往后还能每日切磋武艺!”

    栖柳不甘示弱:

    “那从前对小姐有点意思的那个蓟门卫兵哥哥,看着也还行,至少一看就是疼老婆的人!不会让大小姐受委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用精神胜利法给自家大小姐拉郎配,各自郁闷的情绪竟然好多了。

    “端木你看!又下雪了!”栖柳指着漫天飞絮道。

    殷雪罗在风雪之中落下地来,神色清寂,道:

    “你们两个,摸鱼摸够了没?还不快去练功?过几日,大小姐就要带你们去实战了,可别到时候,连只鸡都不敢杀!”

    端木栖柳闻言,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殷雪罗看了看空了的酒瓶,随手抛出,随后闭上了眼,仿佛要将所有情绪埋藏在心底,接着便猛然睁开,轻笑一声,

    ‘小鉴,这一局,终究是我输了。’

    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层层布局,一环接一环地套路了小白世子的心,自以为胜券在握,游刃有余;

    却不料,到了收尾的时候,她却乱了分寸。

    白崇锡的拒绝,无疑于给了她当头一棒:

    原来一直早已交付了真心的人,是她!

    看着白崇锡因她而改变,以为对方可以为她冲破世俗,孰料自作多情的人还是她!

    ‘这世间有千百种好,可是他为何偏偏爱手揽大权,孤家寡人的滋味?’

    ‘使君与我终非同道之人。’

    ‘不如归去。’

    风雪之中,她的眼中悄无声息染上了离别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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