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望陵城正是春寒料峭,草长莺飞的时节。
这一日, 重新修炼回冲脉境的殷雪罗, 易容成庄子上一名朴实话少的庄头白长野, 大摇大摆地进了望陵城。
为防被人看穿身份,夜长梦多, 殷雪罗直奔主题,径直往现如今的密国公府而去, 欲要取回《河洛美人图》。
这两个月来,在温泉庄子里,她也打听到了许多事。
不但知道白崇锡袭爵以后, 在这里闭关了三年才离开;
还知道密国公府现今的当家,正是当初配合她, 上演了一出真假世子大戏的二弟白崇霖;
而三子白崇关, 在一年前便消声匿迹了。
白崇霖能够成功上位, 她也不感到稀奇。
但凡白崇锡, 只要多考察一下这两个弟弟的品行, 相信对方都不会把整个侯府, 交给容易玩火自焚的三弟白崇关。
殷雪罗来国公府找的时机很不错,正好就在庄头例行回府, 交接每月收成的前一晚,将白长野打昏,第二日便顺势顶替了他回府。
果然,见到这个熟面孔, 国公府的门房十分爽快地放了她进去。
殷雪罗进了大门,麻溜地往国公府的东院走去。
但是,她千算万算,却偏偏没算到白崇锡,早已不住在从前的青瞿阁了。
因而,当她看到一处尘封已久的院子,顿时以为白崇锡离在开国公府以后,后者的二弟白崇霖便封了这院子。
她暗暗思忖:
如此看来,白崇锡果真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自从离开大雪山以后,便游历红尘,没有再回过望陵了。
否则,白崇霖也不敢封他大哥住的院子,还没有派人打扫。
看着这座荒凉的院子,殷雪罗自认为,自己似乎高看了白崇霖的心胸。
不过,白崇锡没有回来,对她而言,反倒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由于温泉庄子是白崇锡的私产,因此,庄头只需要向程夫人例行交代一番便可。
她披着白长野的马甲,进入到松华堂以后,马上就得到了程夫人的召见。
她递上了本月的账本,随后一脸憨厚,老实巴交地退到一旁,低头等待程夫人的例行询问。
窝在温泉山庄的这两个月里,在殷雪罗刻意留心的打探之下,对庄子上发生的事不说悉数熟知,也基本了如指掌。
因而,她故意装作嘴笨的模样,磕磕绊绊地回答了程夫人不大走心的几个问题,后者便收起了账本,对她点头以示满意。
“你做的不错,看得出尽心尽力了,下去吧。吕嬷嬷,你去支二钱银子给白庄头。”
吕嬷嬷会意,一脸高冷的对她说:“你随我来。”
殷雪罗讷讷的转身,才刚迈开了脚步,便听见外头下人叫道:
“大爷来了。”
殷雪罗有点懵:嗯?大爷……大爷是什么鬼?
然后,她就瞧见某个刚刚被她收为入室弟子的男人,在一众习以为常的目光之中,走了进来。
殷雪罗顿时当机了:白崇锡……他回来了?!
‘好啊,这个不肖徒儿!’
‘他临行前我怎么说来着,让他多游走红尘,多加历练!’
‘他倒好,转头就给历练到家里来享福了?’
‘气煞我也!居然敢不听为师的话!’
‘亏得我还以为他变乖巧了呢,这人就是不经夸!’
第一时间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白崇锡宛如利剑的目光随意地一瞥,便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白庄头?”
尽管殷雪罗一瞬恢复了木讷忠厚的面部表情,白崇锡还是多看了他一眼,问道,
“你可是来向母亲汇报本月收成的?”
殷雪罗离去的脚步停下,模仿着白庄头的习性躬身行礼,道:“是的,小人给大爷请安。”
白崇锡略一点头,便越过他进了门:“去吧!”
殷雪罗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脚步也不敢加快,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吕嬷嬷身后。
天色渐暗,殷雪罗得了赏银,还光明正大地在前院绕了一圈,不过使了点碎银子,很快便从几个以八卦为乐的婆子口中打探出,白崇锡早就搬到了妙清院居住的消息。
她不由替自己捏了把冷汗,原本她还顾及着自己当初发下的誓言,不便潜入青瞿阁翻找真正的《河洛美人图》,打算贿赂别的丫鬟进去寻找。
谁能想到白崇锡他根本不按套路出牌,闲的没事,居然还换了一个院子住。
‘有钱人家的孩子真叫人看不懂。’
得亏自己还没动手,否则极有可能节外生枝,被白崇锡当场抓个现行。
若是这样一来,以他的心思,应该很快就能猜到真正的《河洛美人图》,还在他府上的事实了。
入夜,殷雪罗黑衣蒙面,出现在妙清院外。
她没有鲁莽行动,而是贴着墙根翻入,小心谨慎地摸清了妙清院的地形,以及白崇锡卧室与书房的位置。
紧接着,便回到了下人房。
天刚破晓,她听到旁边下人房里的小厮们在说,大爷今日要随老夫人出门去寺庙上香。
殷雪罗虽然感觉,向来闭门不出的白崇锡偏偏在今日出门,自己未免也太幸运了些。
但她又转念一想,这很有可能是程夫人的意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殷雪罗远远注视着车队离开,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以后,她才伺机潜入妙清院的书房。
趁着书房四下无人,她飞快地观察了一番里头的布置,继而蹑手蹑脚地摸到黑檀木的博古架前。
可堪堪才抽出一道卷轴,她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正往这里走来。
‘晦气!’
她暗骂一声,只得身形一闪,迅速躲到画着花鸟屏风后面的死角,凝神屏息。
几息后,她看到阿福拿了一个香料罐子推门进来,走到正中间一座黑檀木的,底座错金蟠龙纹铜熏香炉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新的香料仔细添加进去。
这整个过程,持续了足有两炷香的时间,就在殷雪罗忍耐不住,开始着急的时候,对方终于完成了整个步骤,而后又捧着香料罐子离开,反手将书房门关好。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殷雪罗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闻着浓郁的木樨香气,动作麻溜地打开画卷查看。
可就在她一一查验卷轴的时候,脑海当中突然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晕眩。
‘麻蛋,熏香有问题,中计了!’
殷雪罗猛地惊出一头冷汗。
惊觉自己行踪暴露,她当即放回卷轴,同时弹出一道气劲,粉碎了书房的窗口,意在引走外头人的注意;
继而运转起琅嬛渡的轻功‘萍踪飘影’,忽的从门口一闪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向人口密集的大街逃窜而去。
但是,她依然察觉到已经培元境的白崇锡,虽被自己声东击西摆了一道,可仍旧追了上来,大有紧追不放的意思。
“阁下擅闯敝府,如今主人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白崇锡辍在身后,云淡风轻的说道,脚下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眼看自己就要被追上,殷雪罗无奈,只得咬碎银牙,往前疾掠之际,骤然回身,施展出雷火堂的绝技——奔雷掌,掌力如怒涛拍岸,击向来人。
别问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功法?
一则,《涅槃圣诀》原本就没有固定招式;
二则,她若是施展出与对方同源的内功心法,十成十会被白崇锡看出疑点,穷追不舍,直到亲手被他扒下马甲。
作为马甲达人,怎能容许自己随意掉马!
故此,她只好拿自己曾经潜心研究过的,各大正道宗门的招牌招式来迷惑对方。
这雷霆般的一掌,倒是给缀在身后的白崇锡添了一点麻烦,但是殷雪罗也感觉到,自己头晕无力的征兆逐渐显现了。
靠啊,这简直就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经典案例了!
殷雪罗一边逃跑,一边替自己抹了把辛酸泪。
幸好,一追一逐之下,两人的速度皆是飞快,转眼闹市已在近前。
她咬牙硬撑着,飞身闪进一家有高层背景的绸缎铺,熟门熟路地绕开尖叫连连的夫人小姐,逃窜到了楼上单独一间间隔开的更衣室。
当白崇锡赶到二楼,却没见到对方踪迹,方才感到此人是个相当棘手而又狡猾的对手:
其虽然只有冲脉境的修为,但是却机警无比,还能在自己这个培元境武者面前逃之夭夭;
对方也算准了他不敢一间一间地去内室搜人,这才故意往这里一躲。
但是,看到此人对这里地形的了解,要么早就计划多时,要么就是曾经光顾过这绸缎庄的熟客。
白崇锡虽然不方便进去逐一查找,但是二楼也只有这楼梯一个出口,他只要守在此处,一一排查;
等到其他的女眷试衣离去,自然就能揪出这个冒充白庄头,潜入府中欲图不轨的武者。
没错,自打前一日,白崇锡与白庄头的短短一句对话,他便察觉出了此人的不对劲:
虽然对方的神态举止,扮演的与本人毫无区别,甚至连走路的步伐都一模一样;
但此人先是被自己觉察到,用一种令他感到陌生的视线打量自己;
再则,白长野面对自己这个久别的主人的反应,太过中规中矩了,他的情绪越是寻常那般恭敬,在白崇锡看来,就越是反常!
因此,他在夜间布下陷阱,只等这居心叵测的小贼自己送上门来,可没想到,这人却是个警觉的,硬是顾忌他的存在,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第二日,他只好借与母亲出门为由,假作离去,半个时辰以后,这人果然安按耐不住,偷偷潜入了自己的书房。
他不敢靠的太近,生怕惊走这人,又派了阿福假借添香为名,实则在香炉里掺进了分量极少的迷香,得以成功瞒过此人。
可惜,本以为这人是迷香发作,故破窗而逃,不想对方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令自己产生误判,从而追去了窗边,他却从门口飞速逃离。
如此,纵使自己一路紧追不舍,却仍是被对方跑到了闹市的绸缎庄里藏匿。
白崇锡冷着一张脸,带人守在楼梯口,试衣出来的夫人们,听说里头混进了刺客,纷纷吓了一跳,花容失色,立刻惊慌逃离。
白崇锡犀利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离开的女子,心想着:
以方才那刺客的身形,大约在七尺五寸,又虎背熊腰的,应当不可能假扮成这些娇滴滴的姑娘家。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万一对方挟持一位,有身份地位的夫人或小姐来威胁自己,以借此脱身,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时间缓缓流逝,白崇锡在楼梯口等了整整一刻钟,却依旧不见对方的人影。
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妙,当即命人逐一搜查隔间。
“大爷,里头都查看过了,只有最里面的一间,有一位披着白庄头衣衫的昏迷女子!”
‘可恶!竟然被他逃了!’
白崇锡眼瞳幽暗:看来这人是用了传说中的缩骨之术,如此才能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溜了,但这么一来,对方是男是女,还真不好说了。
可是此人冒充他庄子上的下人,易容潜入他的书房,翻找画卷,莫非是在找什么书画之类的物件?
白崇锡回府以后,直接进了书房,躺在太师椅上,看着被堆到书案上的一大摞卷轴,闭目思量起来。
一直到月上柳梢,他的心中,才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此人潜入府中,是在找《河洛美人图》?
除了这个理由,国公府又有什么物件,值得一位冲脉境的武者处心积虑,谋划许久的来寻找呢!
按说无极城得到了《河洛美人图》,应当不会再派人前来,唯有一个可能——慕翎手中的《河洛美人图》是假的!
白崇锡依稀记得,先前自己打开参商交给他的画卷的时候,还曾经研究过一番。
那副画卷虽然颜料使用了千年墨,但画纸却是极为寻常的材料,当时自己还感到过诧异,奈何那时他急于要去与无极城做交易,便也没有往深处去想。
此时看来,确是疑点丛生。
回想自己小时候见到的那副画,按理说,在一个小孩子手中藏了那么久,也该有些磕绊破损,可现实却是,那画卷没有任何破损。
最后,也只是在贺灵玉打番了茶水以后,上面的画像才完全消失,可当时的画纸却仍旧好好的。
由此可见,这《河洛美人图》所用的纸张,定不是那么容易被破坏,且能防水的。
倘若当时没有人发现那个卷轴的话,那么直到现在,这真的《河洛美人图》,应该仍旧在自己手中,而且极有可能还是完全空白的卷面!
白崇锡反复回想着幼时的种种蛛丝马迹,最终把书房和库房里所有的空白卷轴,全部都翻找了出来。
经过一夜对这些画纸的对比,最终,他确定了藏在书房里的一卷空白画轴。
看着火烧没有一丝痕迹,水浇也丝毫不渗漏,怎么也无法被破坏的空白画卷,白崇锡心中明悟。
虽然他不知道今日的小贼,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是这人既然目标明确地盯上了他的书房,那就说明,对方绝对不会无功而返,一定会再次出手!
而此人的境界,只有冲脉境,连自己都打不过,却仍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潜入到国公府。
这可以从中看出,来人定然不是出自无极城,或五大宗门这样高手辈出的大势力,而且,对方也没有将这个消息告知旁人的意思。
‘对方既然是想找到这幅画再独吞,那就最好!’
‘眼下,那人的目的,自己已经清楚,那么下一次,只要他再设计做局一番,不怕对方不上钩,如此,定能揪出此人!’
……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
逃亡中的殷雪罗也没有想到今日里,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发生——
她先是中了白崇锡的迷魂香,然后易容成一位妙龄少女,接着逃到了一座寺庙附近的林子里便昏厥了。
最后,当她醒转以后,发现自己歪打正着地,居然被白崇锡的母亲程夫人,给救回到了寺庙的精舍当中。
见到程夫人面带慈祥,语气和蔼地询问自己的姓名和来历,殷雪罗不禁心中一个激灵,
‘……’
‘这都叫什么事儿!’
当下,她只好无声地开口,假扮作一位孤苦无依,又柔弱胆小的哑女,含着泪轻指自己的咽喉,含蓄地摇头。
程夫人救这少女回来的时候,原就见她衣衫凌乱,人事不省,无比可怜的模样;
继而,在将她救醒以后,还见对方是个哑女,心中越发不忍。
程夫人又想到这里终归是个和尚庙,收容一个孤女多有不便,立时便动了恻隐之心,询问道:
“小姑娘,你可愿随我回府,与我做个伴?”
说来也巧,自从当时与北戎定下合力攻打西梁的计策以后,白崇锡便知望陵绝非久留之地,干脆借惩罚为名,将嫡出的四妹嫁到了南陵府的柴桑郡。
随着府里三姑娘、四姑娘的相继出嫁,程夫人的膝下也空虚了几分。
故此,陡然见到这名被人迷昏,又被遗弃在林中的孤女,她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将心比心,便将人救了回去。
不想,这小姑娘不但是个可怜的哑女,程夫人第一眼见着,还觉得十分合眼缘,于是,她就动了将此女收在身边,将来认作义女的念头。
待她将脑中的想法说出以后,程夫人便见小姑娘亮晶晶的墨瞳眨了眨,怯怯的看她一眼,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
“你可有姓名?”程夫人又问她。
小姑娘眼神哀伤地低下头,程夫人顿时更加心疼了一分,“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做玉兰好不好?”
殷雪罗风中凌乱,内心是拒绝的:
程夫人绝对是看到了这寺庙里种的玉兰花,才联想到这个名字的!
这要是再加上她家的姓氏,可不就是白玉兰么!
殷雪罗瞬间无力,这取名的功力,简直能与老夫人跟前春杏的父母,他们深厚的造诣势均力敌了。
她是真的真的,不想要这么乡土气息浓郁的名字啊!
只可惜,殷雪罗委婉的抗拒,程夫人并未发现,并且,她还以为小姑娘心里高兴的很,还当即拉起了对方细嫩滑腻的手,说道:
“对了,小玉兰,我是密国公府的老夫人,待你随我回府,往后便不用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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