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本不叫李九,他的真名叫做凌九,凌花教的凌。
所谓的凌花教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教,其实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魔道的几大家并不承认它是魔教,他们觉得凌花教什么活儿都接,太没有身为魔道中人的傲气,而且每次讨伐正道的时候,凌花教教主不是头疼脑热就是来例假了不太方便,千方百计地推诿不来,十足的贪生怕死,于是魔道称呼它为邪.道,不屑于凌花教为伍。
正道讲仁厚,魔道讲义气,光明磊落的事儿全落黑白两道上了,那些龌龊的阴私也总得有人来接。于是两边不接的活儿就都被凌花教捡去了,抢着人家不要的残渣,这二十年凌花教在业内业外都打出了名气,任务越来越多,方法也越来越下三滥,只要给钱,什么事儿都干。
比如此时被派来的凌九。
宛浩茶园是绥城第一大的茶园,往来的贵人很多,十天前他接到命令,凌花教让他在这里记录下每天有哪些贵人来、来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将诸如此类的情报寄回去,可以作为凌花教的情报储备,以便卖给有需要的人。
宛浩茶园一楼是大厅,二楼围了一个圈,上面分布着专门给贵宾听戏的小间。毕竟是听戏,所以基本没有隔音,门也几乎不关。来二楼的客人,便是凌九的任务目标们。
要在嘈杂的人声和戏声中听清对话内容,这需要极高的耳力。
当上头把这个任务分发下来后,凌花教第三堂的堂主琢磨了一下人选,瞄了眼自己的副堂主。
副堂主:“属下很忙,属下推荐老九。”
三堂堂主疑惑,“你忙啥。”
副堂主摸了摸自己的脸,害羞道,“这两个月教主在教中,属下打算在花园里多走动走动。”
三堂堂主于是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一指坐在旁边的凌九,“丑货,你是不是觉得把老九赶出去,你就是三堂的红花了?想得美哈,别说你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就算尿尿你都还没我尿得远。”
坐在下面的凌九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暗自揣测堂主这话背后的用意。
教中凡是好看的男子,十有八.九会进献给教主享用,他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嗫语道,“属下、属下还没做好准备……”
“放屁,”副手也指向了凌九,“他肯定偷摸化妆了。”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来,“看看,这才叫爷们,凌九跟个娘炮似的,老子会输给他?”
三堂堂主本来还想说什么,不过转念一想,对着凌九道,“他这话不假,你的伪装术和耳力是咱几个里最好的,要不然这次就你去吧。时间是长了点,不过胜在安全,还能见到当红的名角儿呢。”他一拍巴掌,“对,那可是绥城,你还能免费听小兰仙唱戏,人太后听戏还得给钱呢。”
这是个长线的活儿,不像那些杀人的任务,时间短来钱快。
不过对于凌九而言,什么任务都是一样的,他是个被凌花教收养的孤儿,把这里当做了家,并不只是为了拿钱。
“是。”墨发黑瞳的男子当即利落地单膝跪下,毫不推辞,“属下后日便前往绥城。”
于是宛浩茶园便有了李九。
翌日一早,天还不亮茶园里就热闹了起来。凌九走出屋子,他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杂役们,也想上去帮忙,却被老板叫住了。
“你新来的,那些事儿还不熟悉,这回先看着就成。”来听花芜姬戏的人非富即贵,茶园老板不放心让个新杂役做事。
凌九应了,跟在旭儿的身后,看他怎么做。
“哥,”虽然对方比他小,凌九还是这么叫了,他问道,“这才寅时呢,怎么小兰仙开戏那么早啊。”
旭儿正擦茶盏,他手上动作极为麻利,青白色的茶盏在巾帕下打着转,跟个轱辘似的不停,“没呢,她巳时一刻才开戏,上午在咱们这儿,下午要去别的园子。”
“那不还早着呢么。”
旭儿冲他笑道,“咱今儿等她唱完就歇了,早开工早休息。”
“今天可是官家的沐休,下午没班子来唱了吗?”凌九问。
“嗐,小兰仙要开戏了,哪家不得避着呀。”旭儿把擦好的茶盏分门别类地摆在托盘上,像开出了一托盘一托盘的青瓷大花,“你想想,她今儿上午在咱城西这唱,下午去城东唱,城西城东要是有人今儿听戏,肯定听她的呀;要是有人没能听上,下午就得跟着跑去城东,谁还来咱这儿听那些普通的伶人?”
凌九不解,“她真有那么好?”
“好不好你自己听了不就知道?”旭儿挤了挤眼,两手一边一个托盘,端着往前台走去了。
凌九并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戏子能引得满城轰动,他跟着旭儿边做边学,老板为了让他看懂今天的流程,允许凌九在里面当个添茶的跑腿,在这之前,他还没有资格进入前台。
说是不用他干活,凌九也不好意思干站着,帮忙摆了摆桌椅,他发现一楼原本的三十张方桌今天变成了四十张,又添了好几十把椅子,挨挨挤挤的很难下脚。
“你知道今儿这票多少钱么。”旭儿问他。
凌九摇头。
旭儿呲了呲牙,伸出了手指,“三两一张。”
“三两一张?”凌九瞪大了眼睛,县老爷一年的俸禄才二十八两,“这谁看得起?”
“三两一张还是这后边的价,前面那几排得五两一张呢,像是二楼的小间,就得二十两甚至四十两一位。而且这是咱们的价,等票放出去,被那些拼缝儿的收走了,又得翻倍。”旭儿拍了拍他,给这个头一回进城的年轻汉子开眼界,“城里的人钱多着呢,你在这儿好好干,比当官都强,用不了两三年就能回老家给爹娘建大房子了。”
凌九点点头,有点心惊肉跳。
他接一个任务平均一百两的分成,只能在上面听三回花芜姬的戏,还给不出赏银。
他不免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既不喜欢玩花魁,也没有听戏的爱好。
“让道让道!”
门口传来了吆喝声,两人从里面望出去,见是兰仙班的箱倌和盔箱倌的人带着衣服箱子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凌九不认识的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兰仙班之前的检场人和箱倌凌九都见过,但是这次来的他并不眼熟。
“哦,那个光头是花芜姬的梳头桌师傅,专给她梳头,旁边那个穿青袍子的是兰仙班的管事,应该是来看看咱们这儿布置得如何了。”旭儿解释完,果然见到宛浩茶园的老板笑着迎上那青袍男子。
“宛老板。”男子长着一双桃花眼,他拱手微笑,那双眼睛流露出潋滟的笑意,竟是比起寻常女子都来得好看。
“哎呦,许管事。”茶园老板笑道,“您放心,芜姬的规矩我们都懂,这边已经布置妥当了,您再给瞧瞧?”
所谓的管事,在一个戏班子里拥有极大的话语权。他熟悉戏班里的所有人员,知道要怎么排戏、怎么卖座儿,还要负责联络各家园子和达官贵人们家中的管家。
兰仙班的这位许管事便是一位手腕了得的管事,在他接手兰仙班之后的十年里,迅速捧红了花无姬,让兰仙班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戏班子,在内出入宫廷、在外能把茶园们的合约签到九一、八二分成,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
“您这话就寒心了不是。”他对着宛浩的老板笑道,“我来这儿是来给您挑刺儿了?打跟您签了契,我就撒了手了,您的园子,您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就是拆了顶也没我置喙的份。”
老板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您客气。”
男子勾着薄唇,他的唇角天生上弯,不管什么表情都跟笑似的,“我来就是告诉您一声,芜姬辰时三刻就到。”
“这点小事您派个人来就行了,何必亲自来呢。”
两人客套着,里头旭儿和凌九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得,接下来就是他们自己要忙的了,你一会儿离后台远一点,唱戏的规矩多,一不小心就要犯忌讳的。”旭儿拉着他离开了,“走,去厨房吃碗面去。”
到了辰时末,整个茶园便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今日沐休,二楼坐满了贵人,从巡抚到知县一应俱全,一楼底下更是沸沸扬扬,穿锦袍的、穿丝绸的什么都有。凌九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紧跟在旭儿身后。
他们负责给一楼的客人添茶倒水,旭儿站在左边,他就站在右边伺候。
花芜姬在辰时三刻从后门坐轿进的后台,凌九一直没有见到,他一边给人倒水,一边听着大厅里高亢的议论声,谈论的全是花芜姬。
一个戏子而已,有那么好看么。
凌九实在不明白这些有钱人的乐趣。
辰时一刻,有催戏人露了面,手里举着一块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游园
今日演的是游园、惊梦、寻梦、写真、拾画叫画、冥判、还魂这几出。凌九站在放茶壶茶杯的桌子旁,他发现当催戏人举着名牌走完一圈后,原本嘈杂的大厅安静了下来。
继而一阵急雨般的锣鼓经响了起来,将一切人声都湮没、平息。
众人的视线紧紧盯着那方小小将门,不过多时,将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一抹倩影从里面低着头走了出来。
她裹着水色的披风,承着水钻面头,小步匆匆,像是含羞带怯包裹严实的新娘,从头到脚一丝不露。
直到过了将门,正旦才放慢了脚步,微微抬颚,侧着露出了半张容颜。
在那繁华闪亮的水钻面头下,三两一张票的花芜姬终于展露了面目,她抬步向前,一步一停一步一留,抬手掂袖,兰指抵胸,唱出了那流芳百世的经典首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凤吟鸾吹中,那段水袖垂落又起;含宫咀征时,那双莲步进而又退;螓首蛾眉下,那张靡颜苦笑又蹙。
万籁俱寂,直到春香的那一声——小姐,台下才如梦初醒,有人想要喊好,却又不敢惊扰杜丽娘此时“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的闷然烦绪。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请小姐梳妆——”
“停半晌,整花钿。”
于是那件水色的披风便被解下,露出了里面藕色的素褶子,她脱的不止是披风,更是束缚,女子的身段在此时变多了,一转一屈,一侧一迈都仿佛融进了唱词,从面头的摇曳到双脚的步伐都是通灵活络的、都是流畅而有韵律的。
春香将扇子递给了她,夸道,“小姐,你今日穿戴的好。”
她便举着折扇,投袖,水袖被地上的春香左右翻拉,整个人便也娇滴滴地跟着轻转晃动,可轴骨是定的,稳稳当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她笑着睨向了丫鬟,亮色的折扇在皓腕里翻转了一面,继而被另只手一骨、一骨地徐徐合上,最终束成一束又抬至鬓旁,完成了摺扇。
台下的凌九愣怔着,在女子对春香似笑非笑地睨视中,他仿佛觉得花芜姬是在对自己笑,而自己的心神一如她手上的折扇,轻盈地任她翻转把玩,直到最后,由那只纤纤玉手轻轻一推——合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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