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范家命案

小说:炊金馔玉不足贵 作者:沈霁川
    当日来找茬的人没说实话, 他姓范, 不姓李。

    柳安镇附郭处有一个小小村落,借着地利之便,靠着养蚕收桑出丝, 也能赚得温饱, 但凡有手有脚,稍加勤快些,都能赚得脚下盈尺立足之地。

    唯独范大郎是个例外。

    他自小时便是家里千顷地里一根独苗, 父母爱逾生命, 勒紧裤腰带自家喝粥,也要全了他吃糕抓糖的零食,自此一天天长大, 却养成个最是贪便宜怕辛劳的脾气。

    他娘死得早, 等阿爹也立不起身时,终于后了悔, 待想要撵他下地, 至少有个能糊口的营生,长大的儿子不由爹娘, 范大郎冷笑睨他一眼,扬长而去了。

    此后卖糖,修碗,货郎,诸般营生化作千丝手,成了范大郎变着法儿掏尽老爹体己的借口, 将家里藏着的银钱混个干净,等气死了老爹,他浑家又是个唯唯诺诺泥土脾气人,更加没人能管束。

    过不得多久散漫日子,家里钱便花得干净,从此左邻右舍再没了好日子过。他今日往东家赖在篱笆墙下,硬说年久失修的瓦砾砸了他家米缸,明日往西家见人出来便滑在那里,从哼哼唧唧到破口大骂,使劲浑身解数只为能敲得一笔竹杠。

    再后来碰瓷敲诈扯皮,无一不为,每回得了银子,也不顾家里一双儿女饿得嗷嗷直哭,顺手拿了银子或吃或赌。

    只是苦了他这贤惠浑家,嫁了这样混账男人,拖着两个孩儿,每日像个锯嘴葫芦一般过苦日子,整个人如同经冬打了霜的黄叶菜,年纪轻轻的娘子全无半点精神处。

    可便是如此,有个顶户的男人到底好过没有。

    出事的前一天,范大郎正在外面吃了酒回家,他浑家照常伺候他洗脸上床,还怕扰了他,另偎着两个孩儿在小床上蜷了一整晚。

    天亮之后,她照常喂了鸡,喂了猪,交代大女儿看好小弟,自己出门洗了衣服,却不妨误了时辰。

    怕再为做饭迟了挨巴掌,范家娘子净了手急急忙忙往回赶,到家时却见昨晚掩好的门户仍旧关着。

    “你爹还没起?”

    大女儿乖乖给弟弟喂米糕,摇头嫩生嫩气道:“不起不起,爹爹不起。”

    她松着喘口气,忙忙舀了剩的半勺陈米,湿芦苇点了半天,整个厨里都是烟雾,呛了她半天,还不敢出声音。勉强忍着煮了小半锅米粥,思量着要再说两句好话,才能让范大郎留些钱在家里。

    她做完饭时,已经是下午,范大郎想是睡得沉,到如今都没醒来。他浑家也不敢去喊,一家人糊里糊涂等到晚上。

    范家娘子只得战战兢兢,打算开了门喊他,可一开门时,整个村子里便听到了她这一辈子都从未发出过的可怖叫声。

    消息蔓延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县丞衙门便接了诉状,快手带人封了范家。

    整个村子一时都惶惶不安,这村落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便有矛盾处也都是牙齿碰舌头,松松便罢。

    谁曾想着人命案子竟然出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这便是从衙门处打听得的讼词。”秦司事将打听得的消息合出文卷递给钟应忱,欲言又止。

    钟应忱匆匆翻阅一遍,问道:“不知现场缉问几人,录囚几人?”

    “凡与范大郎有关的都问过,他树敌甚多,凡与他交接的多半都有些恩怨。可如今羁押在牢里的,便只有...”

    他看了一眼钟应忱,有些不忍:“只有小秋一个。”

    钟应忱呼吸陡然杂乱,他把捏着文卷的手背在后头,努力止住它细微的颤动。

    那也就是说,目前嫌疑最大的,唯有池小秋!

    “有恩怨的既然这么多,为什么单单捉住了小秋?是为她孤女一个,好做结案的冤魂,还是为她容易拿捏,只要草草一关,便再也无人为她申辩?”

    钟应忱的声音早就失却了平日的平淡,讥讽、怨怼、愤慨,种种情绪横冲直撞,全挤在这一句话中,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秦司事冷静的声音,就如同割开一把尖刀,以一种冷漠而决然的姿态,割开现实残忍的纹理。

    “你说的,对,也不对。”

    “从范大郎房中搜来的吃食,只有两样,一包粗饴糖,与两块玉带罗糕,俱都验出了砒.霜。其中那包饴糖做工粗糙,油纸上什么标记也无。可玉带罗糕便不同了,看着便是精致吃食,上头印着四个字。”

    钟应忱只觉从上到下的血,一齐都冷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的,他和秦司事喃喃念出了那四个字——

    “云桥池家。”

    “验尸的尸格已出,在范大郎腹中,这两种吃食都能寻到,因为时候已久,混杂在一处,早分不清吃下去时带毒的是哪个。”

    秦司事转身看向钟应忱:“事到如今,跟物证有明白牵涉的,唯有池小秋,若是你,你要去捉哪个在案?”

    突然间,钟应忱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豁得站起来,嗓子嘶哑:“司事可有办法,让我看看物证?”

    秦司事摇头道:“那物证如今正在衙门,连我使了许多银两,也只能探听些口头消息,若不是经手此案的人,断不可能见到物证。”

    扑通一声,钟应忱忽然双膝跪地,秦司事一惊,正要上前扶他起来,却动不得他半分。

    “衙门那边,还要请秦司事多多费心,若有缺银钱处,只管告诉我,花了多少钟某愿意几倍找补。若此事得过,以后但有用得我处,便性命交付,也无犹豫!”

    钟应忱顿首在地,久久方起。

    秦司事叹道:“牢头那里,我能打理的尽会助你,只是牢里多半是吃苦,便是人命案子,淹禁狱中,也不得多过十日,剩下的,便需你自己想办法了。”

    钟应忱喉头微微一动,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又深深一揖,刚要转身,秦司事又叫住他。

    “若是能带进去什么话,你可有什么要说与她的?”

    钟应忱转身,一向黑沉的眼里,涌动着孤注一掷的绝然,炙热而耀眼。

    “让她等我。”

    “千万别认。”

    “我会带她出来。”

    北辰星七星连珠,巨大的勺柄半横在天际,池小秋看着又往西移了一点的淡月亮,又捡起石头,在墙上刻下一道印记。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从她进来已经有十四个时辰了。

    开始时,她还会思索,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陷害于她。可是想得脑壳都疼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历了茫然、愤怒、茫然、焦心、恐惧、麻木等一系列的心理历程,池小秋对于自己这番际遇已经懒得再有波动。

    甚至还有了看星星的兴致。

    看着看着,这漫天星子便化作了一粒粒芝麻,又仿佛一颗颗珍珠米,只待她揉了,搓了,压了,蒸了便能成一道菜。

    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一碗粥,早就凉了,肚子咕咕叫了半晌,池小秋让自己养刁的胃口如今也无可奈何,只能仰头喝了几口。

    真是清汤寡水!

    米是旧年收上来的,该在仓里堆了好几年,早已经耗透了田间地头浸润的稻谷气息,只要稍微加水一滚,就碎成了渣渣,吃在嘴里,如同河底粗粝的碎沙,但哪怕是这样,在已经饥饿了许久的胃里,仍然能品出残余的一丝香气。

    池小秋又想起她平日煮出来的粥,一粒粒新米浸在水里,吸饱了水汽,变成胖乎乎白莹莹的模样,用山上的松木做成炭火,一点点地煨。煨到山林里的清香都溶在里头,煨到勺子轻轻一推就能触到它的软糯,煨到一颗颗都开了花,浮上来起了一层粥油,三九天喝下去,暖烘烘进了肚,舒服地不想起身。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往她这里看了一下,池小秋立刻横过去一眼,她吓得立刻一缩,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池小秋所坐的稻草。

    那里正是墙上高处小小一方铁窗下面,正是牢中少有能投下阳光的地方,原是她睡觉处。

    每间狱中都有个狱霸,凭借着身高力大,能占着牢里最干松的草铺,每顿发放的最好的饭食,还能支使了人为他当牛做马,只要不出人命,牢头也自去寻自在。她好容易凭着一身力气混到这个位置,却让鸟打了眼,撞上了刚投进狱中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满心愤懑处,几下便将她踹到了地上,一脚踩得她动弹不得。

    偏她杀猪般叫起来时,牢头正在打盹时,让她吵醒之时,也不管青红皂白处,只以为她又在欺负新人,又上手教训她一顿,呵斥道:“若再看你为非作歹,给咱家添乱,你便等着!”

    昔日的狱霸:嘤嘤嘤,你老睁眼看看,为非作歹欺压人的,是她啊!

    可惜她在这间狱中早已是人人喊打的所在,再无人替她说话,只能缩在最湿暗的角落,抱紧可怜的自己。

    旁人这一日没了她兴风作浪,难得睡个好觉,睡得正香时,外面狱门便有了动静。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走道处,两点亮光从愈来愈近的灯笼里透出来,照亮几双方头皂靴,脚步声杂乱又不耐,池小秋一下子惊醒过来。

    全身血液冷了又沸沸了又冷,池小秋脑中闪现过无数画面,夹手的拶指,杖刑的板子,滚烫的烙铁,甚而还有亮闪闪的砍头铡。

    锁链被打开的声音,有人推了木栅栏门,不耐烦喊道:“池小秋,出来!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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