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雨,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 池小秋拎着包袱,蹑手蹑脚起床的时候,连每天起早贪黑做衣裳的韩玉娘屋里都还黑着灯。
火折子一闪, 池小秋借着光又数了一遍, 再三确认了没有一个少的,这才偷偷开了门,往连接两岸的桥上奔去。
北桥陆续已有人往东栅上来, 附近两三镇要考学的人都在这里一起聚集, 而后同上府城参加道试。
两边没人起,只能听见池小秋吧嗒吧嗒落在地上的脚步声,同她急促的呼吸。
离着钟应忱的院子越近, 池小秋心越沉。
这会儿旁家别户都还黑灯瞎火蒙头大睡是自然, 钟应忱早该收拾妥当了,可她早上起时, 对面窗子还未亮灯, 已经赶到门口,里头还是漆黑一片。
钟应忱做事一向妥当, 这马上要启程的时,他万不能做出睡过了头这样的蠢事。
池小秋站在门前,又从缝里望了望,钟应忱常在的那间静悄悄无人。
她站在门口一会儿,冷风一吹,心里头凉一片。
他再妥当也是不会自家做饭食, 到时候旁人有粮他无粮,旁人有人帮着张罗前后,他只得孤零零一个....
池小秋越想越心酸,眼睛里头湿起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贪多,非要再多贴上一锅饼子,这才早上起晚了。
她自顾在这里悔之不迭,连门里的动静都未听见,直到鼻子前头的半开。
“既是来了,怎么不进来?”
钟应忱不及打量她,便能觉出池小秋正站在了风口里,忙把她拉到里间,另一手迅速将门闭上。
池小秋眨眨眼,不及感叹这意外之喜,便忙将手上的包袱打开:“这里头是薄饼,我做了两罐子,高兄弟想吃便给他小的一罐。这里头是十香瓜,酱茄子,旁的都罢了,这一罐秃黄油可别给别人,这比你那身衣裳还贵呢!”
钟应忱便盯着她絮絮叨叨,明明时间快要不够了,竟舍不得打断。
“这是柑桔,师傅说与我的方子,最能化痰清水,受凉嗓子不舒服就含上一片。”
池小秋这些天备的东西,薛师傅为了一个新方子,尽数给钟应忱倒个干净,最后还悻悻道:“收个徒弟又能怎么着,便连半个兄弟也不如!”
因此他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没有一样做得容易。
酱瓜酱茄子要从六月里头就开缸造酱,早早备下,秃黄油要使这抠门姑娘手里头许多现银才熬出来这一大罐,至于柑桔,要把乌梅挨个去了核儿,集上半夏桔梗百草煎十几种材料,化了雪水仔细熬煮,再把这在汤水泡了柑桔,一遍遍煮,一点点捻,一回回烘。(1)
钟应忱接了包袱,也不说话,只是看她。
一静下来,他的目光便十分明显,沉默而又炙热,看得池小秋有些脸热。
“听说你接了北桥桑府上的花宴?”
他的问询总像是走个过场,池小秋还没点头,钟应忱便已经将一个签筒递与她。
“桑府太太出身名门,与闺中好友也组过诗社,这场宴说是赏花,实则请的都是有头脸的,若是这次席面设得出彩,往后便算在北桥打出了名声。这样的斗草签,便能在菜色外头,又添上几分趣,你将这里玩法记熟了,交与桑府太太,她必定欢喜。”
这样的花宴一向是各家显露自家体面时候,桑罗山竟说动了桑家夫人,交与池小秋来办,这用心,也未免用得有些大。
可这样的宴席,于池小秋来说,亦是难得。
钟应忱将辛苦做出的斗草签摩挲了片刻,终究还是拿了出来。
池小秋一愣,还未及细看,忽听得外头有车轮碾路声,驴马嘶鸣声,池小秋听见东栅那边开始哐哐哐敲起锣鼓,她忽变了脸色,拉起钟应忱就要往外跑。
“可别误了你时辰!”池小秋急得跺脚。
钟应忱反手拉住她,把手握进掌心,慢慢牵了往外走:“不急,等他都挨个点过去,早过了半个时辰。”
他手上带着一层薄汗,温热有力,略粗糙些的地儿便是拿笔磨出的一层茧子。
池小秋一时有些愣怔,只能蒙着头随他在后面,直到了桥上,钟应忱才松开来。
“晨起霜露重,你回去还够再歇上一觉,四更才睡,五更又闹起来,久了要头疼。”
池小秋见他说完,竟就要背了包袱走,不禁往前赶了两步:“钟哥!”
钟应忱停下回头,池小秋却又不知该说上什么,只能干巴巴道:“你...别忘了..”
“我都记得,”钟应忱与她笑时,眼睛总是弯着,嘴角也弯着,声音低沉又柔和:“酱瓜不可多吃,秃黄油不能不吃,腌牛肉总记得要嚼上两口,上考场要穿最厚的那件,薄饼不要给高兄多分,咳嗽了就含柑桔...”
末了,他才笑道:“我记得可对?”
池小秋心里发堵,只能使劲点上两回头,见他慢慢远了,忽然急急奔上两步,又唤他:“忱哥!”
钟应忱又回头,便听池小秋斩钉截铁与他道:“不管考得怎么样,这顿桂花宴,我应了你就不变!”
你...你只要保重便好。
钟应忱听明白了她话里意思,她是怕他一向心高气傲,为了考试再拼出半条命来。
池小秋眼见他越走越远,便是站在桥上最高处,也只能望见东栅要顺流而下的大船一点帆尖。
这次钟应忱的离去,好似和先前都不一样,不是寻常的空落落,而是无底的空泛,急等着一个人的归来才能填补。
池小秋怕吵醒了旁人,便回来也是捻手捻脚,连关门都屏息凝气,生怕气儿大了,便吹醒了韩玉娘。
可天不遂人愿,她方溜到门前,韩玉娘屋中的门就开得正好,蹙眉问她:“怎么起得这样早?”
池小秋见当真惊醒了她,只能支吾道:“我才往厨下里头去找柴火。”
这理由不伦不类,好在该是把韩玉娘混过了,她也不再追问。
池小秋忙进了房,鞋子踢到地上,见天光大亮,自然也睡不着,干脆翻起来,想往店里去。
咚得一声,一路捂在怀里的签筒被带翻,洒了一地,池小秋这才想起还有个物事,忙挨个都拾起来。
烛火加着外面乍亮的天,池小秋这才算是看清楚了。
这一根根签也不知是什么木头磨出来的,带着天然的纹理,古朴可爱,上面细细雕刻着一样样花草,纹路细致,连绽开的花丝都刻得生动,下面写着各色诗文。
池小秋展了旁边的纸条,一样样看,全是她不甚明白的。
这次考试于钟应忱何等重要,池小秋心知肚明,却还要费上心思,给她刻了整套斗草签。
她想了想,原是往店里去的脚步改了方向,直往做竹木器的铺子而奔。
桑罗山等了两日,终于等得池小秋上门来,她手里头仍拿着一张花笺,说起菜名来自信又利落。
“山海羹,梅花汤饼,元修菜,黄云英...”池小秋一道道菜名报得响亮,让这本来颇有文采风致的名字,也少了些末韵。
这反差十分有趣,桑家太太不自觉一笑。
池小秋立时对这桑府夫人多了好感,将她跟各府的太太比对了一番,直接把她的排名拉到了高太太之后。
会笑的人总不会多来难为她。
果然桑府太太生得和软的美人模样,虽然已近年暮,声音也十分温柔,看了一眼下首正低头饮茶的自家儿子,指着山海羹笑问:“这是道什么菜?”
“用山上的笋蕨和水里的鱼虾一道做出来,因为有山有海,就叫做山海羹。”
“这名儿倒好。”
这些名儿都是钟应忱拟出来的,自然是好。
池小秋笑弯了眼睛:“太太好眼光。”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桑府太太果真如钟应忱所说,对那斗草签十分感兴趣。
她只一看那上头的花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长春?”
桑府太太挨个看过去,竟能认出来大半:“鼓子花,沙参,香薷,观音柳,罗汉松...”
她将签子两两合在一起:“长春对半夏,观音柳对罗汉松,可这沙参...”(2)
池小秋正好记得这个,便接道:“沙参别名铃信草。”
桑太太立时恍然:“那不就是这个么!”
池小秋见桑太太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自家也高兴。
桑太太手里拿的,并不是钟应忱前先时候与她那个。
只瞧着那斗草签边缘处都磨得这样光滑,池小秋就知道钟应忱在这签子上费了多少功夫。
想了半日,钟应忱送给她的,她怎么也不舍得给人,干脆就请了木器匠人,重又仿着做了一个。原本拿出时还有些忐忑,这会见桑府太太也一般欢喜,便悄松出口气。
桑府太太忙着看新得的斗草签,连池小秋问她菜单有无要改的,都没回过神来。
她只得看向半晌静听,从没开口的桑罗山。
“池姑娘这单子拟得甚合家母之意,定金先行送到,若有要采买的,姑娘便使人上府里来,说与我便是。”
桑罗山这一番话,池小秋既得了好处,又多了钱,对这桑府里诸人的好感不断飙升。
桑破庐一边将她往外送,一边默然。
池小秋便趁着这时候,好好看了一下这桑家宅子,她在外只听过徐家花园子,不想桑府精致处比它更甚。
桑罗山见她对这治园之道颇有兴趣,便道:“家母闲时便赋时于治园,每到闲时,就随意捡着一片地方,拆了山亭石溪,重布其中,这片地方再过几月来看,便又换了一番光景了。”
池小秋终于明白,为什么桑家花园子不显露人前了。
人家府上这花园子拆了重盖,就如她换个花瓶擦个架子一般容易,便养上几盆花,开了也能再开个宴。
啧啧啧,这大户人家的日子,闲也闲得这样费钱。
“池姑娘自家开店,可有烦难处?”
嗯?
池小秋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桑罗山方才问得是她店里,忙摇头:“ 并没什么烦难处——便有,忱哥二姨师傅小齐哥惠姐都来帮我。”
不过几天,原本以为是孤家寡人的池小秋,忽然就冒出了许多亲戚,桑庐山不禁放慢了脚步。
这忱哥小齐哥,都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调鼎集》桔梗
(2)这几样花草和对子,是参考《镜花缘》第七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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