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 你去了哪里?”
韩玉娘才进门来, 就见一向埋头在厨下,根本不管旁事的薛一舌正站在院中,两只眼睛用力瞪着她。
“秋姐儿入秋的衣裳还没备齐, 我...我去丝线铺子里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花样。”
韩玉娘一向老实, 让薛一舌突如其来一吓,顿时话都说不利索。
更别提这话是谎话。
她虽性子弱,却也不全然是泥捏作的, 和薛一舌一贯也不大对付, 两人一向并无交集。
薛一舌瓮声瓮气道:“你既是小秋丫头亲眷,就该知道那丫头倔脾气,打定的主意再没旁人能动。”
韩玉娘能明晃晃地感觉出薛一舌对她的不屑:“你自家日子过得也不利落, 就莫要多给你姨甥女添事。”
韩玉娘难得生气起来, 有意想跟他分辨两句什么,却见薛一舌也不再理会她。
门一关, 自己又往厨下窝去了。
韩玉娘这口气松得自家都没察觉, 在家又耐了两日,终于等着了先前约好的日子。
“何嫂子, 怎么样,可寻摸些好人家?”
“我的妹子,也是你有福分,虽说得急,我这几天,连茶水都没好生喝, 把这五桥四栅的人家跟过筛子似的,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从殷实的到老成的...”
何嫂子原是这中桥的一个媒婆,平素走街串巷惯了,要论口彩可是一等一,明晓得韩玉娘发急,还这么一条条一个个不急不慢顺过来。
韩玉娘坐立不安,又不敢催,只好忙给她添了杯水,趁她咕咚咕咚下咽的功夫,寻到了追问的缝隙。
“可辛苦嫂子了,可寻着了合适的?”
“若连我何芳娘都寻不着,这四里八乡你还能去找谁?”何嫂子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这条条框框也着实多了些。”
她将韩玉娘前几日数给她听的,又都一样样数回去:“第一,要人才好,模样少说中等,还得知道疼人,第二,总得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家里有些闲财,第三,最要紧的是家里头有个和气公婆,不搅家的大姑子小姑子,还得有和顺妯娌大叔子小叔子....”
“嗳呦嗳呦,不是我说玉娘妹子,这自家姑娘到了出嫁年纪,都盼着能寻到四角俱全的人家,可也都知道便是月亮,也没有终年圆满的,知道是一回事,可像你一样正经按着一条条去寻摸的,便有些傻了!”
韩玉娘让她说得抬不起来,却还分辩道:“何嫂子也晓得,我家小秋年纪不大,模样也好,少有病有灾的,做得一手好菜,在云桥还能自己开家铺子,自是配得起好人家!”
“罢呦!”何嫂子不屑道:“她小人家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家要紧事,玉娘妹子,你也正经过过夫妻日子,还这般糊涂?小秋能干是好,可一把子力气,急起来几个男人也压不住!小夫妻要有个磕绊,旁人便不怕自家儿子吃亏?”
她这般一说,韩玉娘气势顿时弱下半截。
何娘子扫她一眼,知晓这话起了效用,便又哼道:“再说了,凡是柳安有些家底的,谁能没些铺面,还看得起你家丫头半租来的铺子?要成了亲时,每天新妇不在家里操持家务,服侍公婆,还像小孩儿家,每日里往饭铺里做厨子来耍?”
这话便是韩玉娘常说与池小秋听的,无奈池小秋主意大,先时还驳斥一二,到后头见她苦口婆心,辩无可辩,便装聋作哑嗯嗯啊啊,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半点没落心里。
这会儿旁人拿了一样的话来说韩玉娘,韩玉娘是驳都没法驳。
何娘子见将韩玉娘一腔高志打下一半,这才展了画册来给她看。
“虽是这般说,也是想让你晓得我的难处。可我找着的这些人家,着实没少费上半点心思!”她挨个点给韩玉娘看。
“这个小子只比你那姨甥女大上两岁,现下在孙木匠铺里做学徒,眼见要出师了,家里没铺子,不过乡下有十来亩田地。”
她眼见着韩玉娘眉毛便要皱起,忙道:“这家子好就好在,后生上进,十里挑一的干净模样,最最难得,家里头的爹娘好脾性,整个西桥都晓得的好名声,家里只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家财便不能分薄了。”
“这个是秀才,自小就有才名,只是年纪大些,二十多了,有个妹子已经许了人家,小秋丫头前脚进门后脚就能发嫁,只是家里穷些,若是做上了官老爷,也是不愁的。”
韩玉娘听了说了几样,都不甚满意,当初给隔壁惠姐说亲的,再不济也有上几间铺面,小秋比她差上哪点!
何娘子拉长声音:“妹子——你也忒挑了!便是王母娘娘选女婿,也没这个选法!”
说罢话锋一转:“罢罢罢,便是亲闺女,也没你这般疼的。”
她珍而重之从柜子里抽上一张纸:“我这有个绝好的后生,家里正儿八经做生意,得有六七家铺子,只这么一个独苗,若嫁过去时不必应付妯娌,也没小姑子伺候,只在公婆跟前就是。”
果然韩玉娘也不是个傻的,她驳道:“若当真是这般好,难道说不得旁人家?”
“谁说他家没人说!”何娘子冷笑道;“你当旁人家不挑媳妇么!只他家儿子有主意,说必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你家小秋要能入得他的眼,何必还要去将就别人!”
韩玉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在自己来回犹疑,何嫂子做惯了媒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便拍手道:“这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也莫要太急,也不该只信我一个人,不如挑几个合眼的,各处都去打听打听。”
她这话一说,韩玉娘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可就如她说的,到底是池小秋终身大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倒是何娘子一句话提醒了她:“既要相看,总不能玉娘妹子你一人使力气,你家小秋姑娘才十五六,花枝般大的年纪,总穿得灰头土脸,便有合意的,又哪里看得中?你还不晓得柳安镇取媳妇最看什么?”
韩玉娘一震,她何曾不知道。
不像她家乡里头,娶得新妇就喜欢选脸盘圆圆身子矮的,说这样的姑娘朴实擅理家,以后生了孩子也好喂,柳安镇什么东西都讲究精致,连娶媳妇也要比,比谁家新娘身长,谁家姑娘肤白,谁家新娘眉如新蚕,谁家姑娘手似柔夷。
这话正说中了韩玉娘心窝里,她回家时,翻出了前几天给池小秋做的几套衣裳,直等到她晚上回家来,便一把扯住,推进房里。
“往后出门,不许再穿那些小子一样的衣裳!”韩玉娘先是虎着脸呵斥一句,又唤作了笑脸:“这是二姨给你做了两三月的,你看看这花样,有杂宝的,蝴蝶对飞团花的,芙蓉锦鸡的,可都费了好大的功夫,可都是从苏州城里头新到的花样。“
池小秋满心都是过几日桑府里的花宴,只能拿出老一套嗯嗯应声,实则还在盘算,这螃蟹要怎么做,才能多几种花样。
韩玉娘怎么不晓得她这阳奉阴违的把戏,立逼着池小秋将话又重说上一遍,留了几个镀银钗下来,气道:“若让我看你早起时没带,就莫要出门了!”
家有一老,神仙也无法。
桑罗山便见着个走路都不敢大步的池小秋,身上杏红对襟天水绸衫子上,蝴蝶花开得热热闹闹,正和圆圆发髻旁边垂下来的五彩丝络相映成趣。
池小秋头不敢动,生怕银钗子上面坠着的芙蓉花——丁零当啷乱晃着的那个,挂了头发。
她这一步一惊的模样十分有趣,桑罗山话语便含了些笑意:“你便这般一路过来?”
池小秋悻悻道:“不这样,我二姨不肯放我出来。”
上有主意,下有对策,她每回便等出门来找个屋子,将一身碍事的裙子衫子钗子络子都尽数除去,重换了自己那老三件:窄袖短衣,紧着腿的长裤子,时刻不能离身的围裙。
她这一身虽简单,可上下洗得干净,便是半旧了也不见个污点,看得人爽快。
桑家的花宴,就在这一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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