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几日没来, 竟认不得这了!”
桑府夫人请来的都是相熟的人, 坐在堂中前后打量了一番,就知道桑太太怕是又将这块地方重又改了一遍。
“这山石看着眼熟,怕是从蕙圃里头搬来的罢。”
“这便是新开的那两棵绿云?”
这新治出来的园子不见了原先的一个水池, 只有山石覆盖藤蔓, 几株花在其中开得正好。
桑府赏菊不似别家,正经拿花盆子装了摆出来看,而是点缀在山石之间, 其中两株绿云花瓣丝丝缕缕, 绽开优雅的弧度,层叠间绿玉般通透淡雅的颜色,远远看去, 倒真像是蓬婉转妍致的绿云。
这花前几天还得了桑太太多般关心, 这会便已抛在脑后头了,她兴冲冲拿了一套签筒出来。
“我近日得了个有趣玩意儿, 若没看过百草集录的, 怕是要醉成一摊回家去了!”
这斗草签又考百草花样,又要考别名, 还要考典故,变化诸多,正是桑太太喜欢的地方。
闺中集聚,便没那么多拘束,桑太太又是个适意的人,当下众人都放开了玩, 也不知过了几轮,才见婆子使女出来,忙着摆了桌子凳子。
最先端上桌来的,竟是两个又大又圆又扁的火炉,便有人笑道:“这才几月,难道还要打着扇吃锅子不成?”
桑太太笑道:“我今日请的这席面,却不是自家厨下的——”她卖了个关子:“说来,许是有人吃过她家的饭食,新鲜花样真真是多。”
果然,等众人都坐在,下人点了银丝炭,坐在上头便是雪白的鱼片,底下炭火燃起这一会儿,就能见着碧绿桑叶上头的鱼片微微卷缩,淡灰的鱼皮也失了些水分,不过一会儿功夫,旁边伺候的人便纷纷夹了鱼片,蘸了正中料碗,送到各人碗中。(1)
“池姑娘也是嘱咐了,看着那香到了,便要夹出来,一会儿也不能多不能少。”
“正经宴上,倒是少见这样吃鱼的。”众人品了品,果然较之平日常吃的,更觉鲜嫩,鱼的鲜味正好从略带些辛辣的佐料中透出来。
再上来的却是一道荷叶,一张张带着水珠,扎成了上头尖下头圆的包裹样,十分可爱。等打开来,才看见里头是切作了丁的各样的菜蔬。(2)
果仁瓜丁,有略脆的,也有略绵的,不过略用薄油在里头收一收,又盛在荷叶里头扎紧蒸出来。
最后上来的几道螃蟹,除了惯常蒸出来的,还有上头浮了一层雪衣糊的芙蓉蟹斗,将里头蟹黄蟹肉都拆了炒出来,同菊花重又摆在一起的菊花螃蟹。
到得后来,便有人嚷出来:“桑姐姐,你这打哪弄来宝贝,总藏着掖着,也不许旁人看上一眼。”
有人笑道:“我可不管是什么宝贝,若不让我见上一见,便堵在你府上,不走了。”
却正有个在徐家花园子吃过那一场尴尬席面的,忽想起来了道;“我知道了!”
旁人都推她:“你知道什么?快说了来?”
她这糊涂再也卖不下去,只好道:“原先云桥有个做莲蓬包鱼的,虽是街上的摊铺,做出的菜总有旁人不能及的雅致。不知桑姐姐寻来的这个宝贝,可是姓池?”
桑夫人哈哈笑,着人唤了池小秋出来。
“我原想先藏上半日,却不想你这名声大的,藏也藏不住,还不快出门来见上一见呢!”
她有意给池小秋做脸,又推了她出来道:“也是个有才,名字样样想的好,连这斗草签也能做出来!”
桑太太自小时便喜文弄字,结交的人自然都满腹诗书,直到听了这斗草签才个个起了惜才之心,都拉着她夸赞。
池小秋这回真正红了脸。
夸她做菜倒也罢了,可这名不是她起的,签不是她做的,池小秋不能占了钟应忱东西还要白占他名声,当即摆手。
“不瞒各位太太,要让我做个菜倒也罢了,念书却只念了两年,这签子,是我一个朋友做出的。”
她说话这般赤城,虽推了些功劳簿,却得了旁人好感,便有人慢慢问她:“你现下还开着铺子?”
这般问了一圈,终于有人道:“你那店里可还接别家的席面?”
忙活了这半日,该来的终于来了!
池小秋顿时一喜,将店里现有的席面都数了一遍,笑道:“若是有旁的喜欢菜色,也可单独列出来,做出个新席面。”
她顿了顿,话说得十分自信:“若是旁的,我不敢说嘴,这饭食上头,但有各位想吃的,便没有我做不出的!”
内眷集会,虽都是长辈,桑罗山也不好近前,便站在山石另一侧一亭之中,风将池小秋一番豪语送入耳中,他竟不自觉一笑。
便是他自小自负文才,却也不敢这般大喇喇说出这样的话来,旁人回以的笑里,有爱怜,有觉着有趣的,却并没有当真的。
这便是技艺卓绝的悲哀了。
她的自信并不为人信,为人解,但他却能解。
只因这样的心思,他自小便有,但只要稍露一二,便已传出倨傲声名,若是再这样说出来,背后自有人道“寡廉鲜耻”了。
吃罢了宴,各人又开始聚起来玩旁的,池小秋忙了大半日,终于能歇上片刻。
身边虽还跟了旁的人,池小秋却不好把自己的衣服给旁人拿,只能拿包袱兜了去,见桑罗山仍旧送她出来,便寻了空隙来谢他。
“这回的席面,还要谢你与太太荐了我。”
池小秋心下知道,要不是桑罗山跟桑府夫人开口请了她来,这样私密的席面,桑府太太是万万信不过旁人的。
从认识桑罗山起,他便时常带了好运气过来,池小秋想了想,以他的性子,怕是也不喜欢与人道声“兄弟”,便祭出了当日应对高溪午的招数。
“以后你若是来我池家店铺,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只管开口,都算作是请你的!”
桑罗山却不搭言,倒让池小秋这话落了个空,一时有些尴尬。
不想过得一会儿,一个丫鬟赶上来,气喘吁吁就要将池小秋手里包袱接过来。
桑罗山冷冷道:“以后多上些心。”
池小秋莫名其妙,转头看见丫鬟抖了抖,眼里泛着泪,却还得福上一福,低声应道:“是,大爷。”
池小秋从不惯让人服侍,自家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忙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力气大,自家拿着便好。”
桑罗山便知晓,她自小过惯了苦日子,不知怎的,便冲口而出:“这丫头送你了。”
池小秋一时傻了,往左瞧瞧,傻在当地的还有那丫鬟。
都要被送人了,她反应更快,噗通跪在地上,声音听得池小秋一个皱眉——好疼!
“大爷,小莲错了,再不敢了!”
池小秋也跳得老远:“不用不用,我养不惯养不惯。”
她心里头琢磨着,这有钱人家,有时看人全然不像人,倒像是盆花草物件。
她一时不悦,又重重摇了一回头,一字一顿道:“同她没关系,我也不惯养丫鬟。”
有手有脚的,她为甚要让旁人服侍她?
桑罗山还不知道,池小秋心里头给他降了一等,便略点了点头,道:“去罢。”
池小秋还未回头,就见那丫鬟好似让个恶鬼在身后撵着,跑得几块,一眨眼就没影踪了。
眼见着就出了二门,桑罗山忽又问:“那个送斗草签的,可是你说的忱哥?”
这他都能知道?
池小秋意外看他一眼,干脆应道:“是!”
桑罗山忽觉心里有些闷。
这有什么难猜,他往店里头去的时候,忙前忙后的正是小齐哥,常在后头忙活的,伙计都唤作“惠姑娘”,前后刨了一圈儿,只剩下一个,自然是少在店中露面的“忱哥儿”了。
池小秋心思本就有限,哪里能理会桑罗山的弯弯绕绕,出了桑府门,她便扛了个大包袱,先往店里头溜过来。
不寻个地方换衣服,若是这般回了家,总得有五六天,她这耳根要让韩玉娘念得生了茧子。
今天店里歇着,跟着池小秋出去做席面此时都放了假,可刚到店门口,池小秋便能听见里头传来笃笃笃笃,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
还没等她好奇探头看个究竟,就听见里头人“啊”了一声,叫声十分凄惨。
池小秋吓了一跳,立时就知道,里头必然是惠姐正在练刀工。
从当日收徒时平白长了一辈的欣喜,到后来近乎绝望的安慰,池小秋只用了短短三个月。
到得后来,她只安慰上惠姐几句,也不教她多去切菜,也不教她再去掂锅练火候。
躲着惠姐不教,总比每日里头看她滑锅翻了油,切菜划了手,最后池小秋不禁要发愁她伤势,还得搜肠刮肚想了法子来安慰她要好得多。
可是惠姐是个同她一样的倔脾气,池小秋让她缠得不行时候,就直接把一筐白菜萝卜与她,爱怎么折腾都随她。
毕竟,连“虽是做饭不大好,可这绣花上头比我强上几千里”这样的话,池小秋都说出来了。
不过这次,比她动作更快的是另一个人。
几乎是在惠姐痛呼声刚起的时候,便有另一个人原是在外间橱柜外头好好的站着,一听见声音便一个箭步冲进去,快得池小秋几乎没看见是谁。
不过这声音确实常听见的。
池小秋只听见里面有人急道:“怎么了?又切了手?怎么这般不小心?”
便知道,既然有了小齐哥,她便不用进去了。
隔着门,池小秋还能听见小齐哥与她唠唠叨叨:“说了你多少遍,偏犟性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不晓得做饭又能怎样,东家这样的人能寻上几个?”
惠姐本来爱娇,这会儿也撑不住,眼泪珠儿直往下落,抽抽搭搭道:“小秋说她当日也练了好些时候来着,可再慢,我也练了三个月了,便不信真就练不出来?”
小齐哥只能哭笑不得,哄她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看东家生来气力比人都大,拿了刀就如同拿了个绣花针,菜切得能穿针,可你这手,虽切不好菜,绣花却是一等一的。”
他又压低了声音:“不信你看,我这衣裳还是前几日你与我补上的,谁见了不夸你手巧?”
惠姐好似是不好意思,啐他一口道:“谁给你补的,不要脸!”
“自然是我千般万般求了惠姑娘的!”
隔着门,池小秋颇有些目瞪口呆,她眼见着惠姐同小齐哥坐得极近,两人挨在一处,小齐哥低头给惠姐细细吹了一阵手,又给她裹上了布。
才跟她道:”你以后也莫要再难为自己,再让我看你拿了菜刀,便要说你了!“
池小秋这会儿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惠姐往后院去的时候越来越多,儿小齐哥有事没事的时候总是往厨下去,原是这两人这时候便看对了眼。
她一笑,悄悄撤出脚来,将这点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高空疏云,竹节残苇,雁鸣嘹亮,池小秋无端有些萧瑟寂寥。
钟应忱已走了三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寻味顺德第一集蒸鱼
(2)参考寻味顺德第一集桑叶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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