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说:春未暮 作者:百酒狂宴
    天冷了路并不好走, 但因着离元正也只剩下月余,在去京城的路上,魏王和阿月一行人也只能在尽可能安全的情况下往京城赶去。

    好在行了半月后, 天罕见地放晴了几日, 路也没先前那样容易打滑了, 一行人便也趁着这几日加快了进度。

    最终还是赶在元正之前到了京城。

    魏王原本就在京城东市之中有一处宅邸, 只是极少去住。

    但即便如此, 拿出宅邸魏王也买了些人,在里面住着,时常也打扫,为的就是他每回来京城时都能方便一些。

    原本阿月以为, 似魏王这般一年也来不了京城一次的情况, 他那宅邸里的仆从必定都已经鸠占鹊巢, 将宅邸当做自己私宅了。

    谁知到了之后才发现, 那宅邸的仆从各个恭敬有礼,宅院之中也不见那些人侵占的迹象。

    阿月因此还有些惊奇。

    因为她先前曾处理过行宫一桩案子,说的是行宫有宫人因着陛下一岁才去一次,因而仗着和京城有些距离,自己在行宫作威作福起来,欺男霸女,收受钱财, 俨然一个小朝廷的模样。

    那时她才知晓, 原来那些人在行宫待得久了, 便将行宫的一切当做自己的, 胡作非为。

    可她没想到, 行宫陛下一年还去一次, 可这处宅邸, 魏王可能两三年才会来住一回,竟完全没发生她所想的那样的事。

    后来她将这疑问告知给魏王,对方才笑了笑替她解开了答案。

    原来这宅邸之中,除了这些他先前买来的仆从,还有他每年会换一轮的几个侍卫。

    那些侍卫也是他从外雇来的,雇期一年,一年之后便换新的人。

    而在这一年中,这些侍卫只需要在宅邸之中守着,若见着有人将此处当做自己的地方,开始做些欺男霸女的事,侍卫便可将人直接丢出去,回头再回话至渭宁。

    “那你不怕那些人和侍卫串通了来骗你吗”阿月听后问道。

    魏王便笑了笑。

    “我虽不常来此处,但每隔段时日便会让李年来看看,那些人可以串通起来,却没办法买通李年。”

    阿月一想是这么个道理。

    “怪道李年先前跟我说府上的事情时,会提及他偶尔会来京城。”

    解了心中的好奇后,两人便在这处宅邸住下来了。

    魏王回京的事自然被朝臣宗亲知晓了,因此许多人递了拜帖,想上门求见,结果都被魏王挡了回去。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下了令,凡是直接上门求见的,一律不见。

    而他自己则入了宫,先去跟天子报了自己的行程。

    阿月因着模样特殊,便也安静待在宅邸之中,没有出去的打算。

    可她的内心,其实还是很想去看自己外祖父的。

    只是她也知道,如今并不是好时机。

    魏王上一回入京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眼下朝野上下都想着和他叙旧交谈。魏王不接那些拜帖,这些人便转而想其他的法子,譬如让自己的发妻写了帖子送过来,说是要拜见魏王妃。

    阿月自知眼下见不得,便也都没应,且让人回复的话也颇为让人玩味。

    她让将那些折子退回的人跟那些外命妇都说了句。

    “我们王妃前些日子赶路时摔伤了脸,眼下不便示人。”

    魏王在听得这话之后,还觉着奇怪。

    可当他问阿月时,阿月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告诉他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就这样,两人在京中待了四五日,眼见得还有三日便是元正。

    照着惯例,元正那日,天子要登含元殿收文武百官和宗亲朝贺,魏王若是不入京便也罢了,不过写个庆贺折子叫人送来便是。

    可他如今进京了,便也要和旁人一般,元正那日早早起身去含元殿。

    他知道入冬了阿月不愿动,因为畏寒,因而便特意告诉她,让她那日可以不必早起,等他结束元正朝会,再回来接她一道入宫。

    阿月一听不用早起自然高兴。

    根本不带犹豫就应下了。

    而同时,她还吩咐了卫三,让他带着紫苑这几日赶紧去西市之中买些面纱回来。

    至于要做什么,她同样没告诉对方。

    元正前两日夜。

    冬日的夜晚北风呼啸,朔风侵肌,天边唯有一片浓黑,一丝光亮也见不着。房外悬挂着的灯笼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被吹得四处晃动,忽然一下,似是风太大,将灯笼中的烛火吹得熄灭了。

    房外原本便微弱的烛光,便更让人瞧不清路了。

    房中,阿月和魏王同榻而眠。

    原本应是平常的一个夜,可阿月在梦中,却梦见了那些令她痛且又难以忘怀的一些事。

    她梦见自己幼时跟着外祖父学兵法,梦见对方总是抱着她,乐呵呵地说“我的晚儿天资聪颖,日后必有所成”。

    接着又梦见自己跟着母亲回了孟家,祖母斥责她一个姑娘家,整日不学琴棋书画,女红妇德,却总是对些男子的兵书感兴趣。还说她日后是要嫁入东宫的人,她的一言一行都要自我约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后来她便逐渐放下那些兵法,捡起了琴棋书画,听着身边的人告诉她怎样当一个好妻子,如何才能为太子乃至日后的陛下管理好后宫。

    她还梦见,外祖父在知道她被逼得丢下那些兵书后,气得半死,可终归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荒废了所学的那些,被慢慢教养成一个世人夸赞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

    而她入宫后,便再难出来,母族的人很少见着了,更不提外祖父了。

    阿月在梦中,看见自己在十余年的教养之下,慢慢忘了自己幼时曾在兵法一事上惊人的天赋,而最终成了贤良端庄的大恒国母。

    她看见自己和天子举案齐眉,天子敬她重她,两人之间的感情叫后宫嫔妃羡慕。

    她以为,那就是她的归宿,天子就是她的良人。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短短半年,从才人晋位至昭仪,且得了天子大部分宠爱,光华盖过她这个皇后,敏昭仪风头无两。

    梦中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在阿月的眼前不停闪过。

    她看着原来的那个自己,在一次次被斥责怀疑中慢慢失望。

    她看见那个在知道云容枉死的消息后,终于发疯了的自己。

    同样冰冷的夜,她赤着脚,散着发,在寒夜之中奔跑着。

    “云容”

    “若月”

    她听见自己在用力嘶喊着,心中充满着绝望和悲痛。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场大火之中,她站在大火之外,看着火中的若月跟她挥手。

    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却只看见那已经烧得一片焦黑的房梁最终支撑不住而轰然坍塌。

    眼前的一切也忽然碎裂,成了片片碎片。

    阿月下意识伸手去够。

    “若月”

    然后猛然从梦中惊醒。

    四周一片安静,窗外微弱的烛光让原本漆黑一片的房内隐约有了些微的光。

    阿月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床幔,脑子却一片混乱。

    她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若月”她忽然喃喃出声,脑中还想着梦中最后的那一幕。

    而她方才在梦中激动的情绪,也无意识地延续到了梦外。

    她自己还不知道,在她没醒来的时候,她闭着眼喊了好几声若月和云容的名字。

    且整个人眉心紧蹙,看上去十分悲痛。

    原本在她身边睡着的魏王,在听得她的声音后便已经醒来。

    本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被梦魇着了,结果在听了她的话后,魏王整个人都惊住了。

    “阿月。”

    看着还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她,魏王出言唤了她好几声,才将她的意识彻底拉回。

    “抱歉。”回过神来后的阿月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才重新开口道,“我刚才有些激动。”

    魏王原本一直在安抚她,等到她恢复了些后,才顿了顿,接着缓缓问了一句。

    “阿月,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阿月闻言一怔,魏王却告诉她,她方才尚在梦中喊得那些话。

    还有她刚刚醒来后,一直念着若月的名字。

    阿月闻言沉默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嗯。”

    这样的答案魏王其实已经心里有些准备了,所以他只是又问了句。

    “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刚才吗”

    尽管猜到应当不是刚才恢复的,但魏王也不会想到,阿月的回答,让他更加惊愕。

    “是你当时带着我第二次去南阳找丁先生的那一次。”

    “什么”魏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恢复所有的记忆了”

    阿月慢慢点头。

    “那天晚上,我在马车里等你,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想起了一切。”

    魏王根本没想到,竟在那样早之前,阿月便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你为什么”他说着顿了顿,半晌才问出后面的话,“为什么还会选择我”

    在明知自己的身份和他的身份的情况下。

    魏王从一开始,就很怕阿月恢复记忆。

    因为他心里清楚,阿月和已经薨逝的先皇后之间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想把阿月留在身边,便不能让阿月和先皇后有关联。

    所以他一直瞒着,用了各种法子。

    甚至在阿月说想起自己名姓之后,他还是卑劣地选择了隐瞒下来。

    可不想,原来阿月早就恢复了记忆,当初说的想起名字,也许只是试探他罢了。

    思及此,魏王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让他痛又无法呼吸。

    阿月早就想起一切,那他先前跟她说的那些,不就正好让阿月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他费尽心思想掩盖的那些,实际上早已暴露了出来。

    阿月会不会觉得他太卑劣了

    会不会对他失望了

    他感觉自己眼下整个人仿佛在深渊的边缘徘徊着,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万劫不复。

    “阿月,对不起,我”

    他第一反应便是道歉,可阿月却直接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我骗了你,我”

    “你没骗我。”阿月打断他的话,接着抬手,将浑身僵硬的他抱住,“阿晔,这一切都我自己选的,也是我愿意的。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没骗我。”

    “可我明知道你的身份,我却还是”

    “你却还是带我回来了。”阿月看着他,认真道,“你明明很怕我的身份被人发现,很怕那些人知道,先皇后还活着,可你还是选择带我回来,因为你知道我的外祖父病重了。所以你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还是带我回。对我而言,这便是你对我的坦诚。”

    “阿月”

    “我也对你坦诚。”阿月道,“我确实很早就恢复了记忆,但我那时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在知道我的身份后,而选择远离我。”

    “我怎么会呢”魏王闻言忙道,“我心中所想一直都是怎么留下你,怎么会因为你的身份而远离你”

    “我知道。”阿月抱着他,轻轻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胸膛前,“我后来就知道了,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为此你不惜去找丁先生,还把羽卫的指挥权也交给了我。我看见了你的害怕,你怕我想起一切而离开你,所以我后来选择不说了。”

    “你如果觉得害怕,我就等到你不怕为止。”她慢慢道,“只是我没想到,今夜自己会做梦。”

    更没想到她还会将梦中的话喊出来。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和”她说着顿了顿,“你和他不一样。当初我离开时,是带着满心的绝望走的,是你,给了我重新鼓起勇气接受感情的希望,你用自己的命去赌,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

    “所以,你选择了你。”

    “在我恢复了所有记忆的情况下,因为那个人是你。”

    “对我而言,你是唯一的那个例外。”

    魏王安静地听着她一句句的说出这些话,最终在听到阿月说的最后一句时,终于没忍住,猛地抬手回抱住了她,将她深深压入自己怀中。

    “阿月,谢谢你,谢谢你”他没说其他的,只是一再重复着谢谢。

    可阿月却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是我应该谢你,是你让我,在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有了这十年来最快乐的生活。”

    以至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夜,才没有被那些绝望而悲痛的过往而淹没。

    而魏王听了她的话后,却没再说话,只是愈发用劲,将她紧紧抱住。

    他原本在深渊边缘徘徊,可阿月不过短短几句话,便让他彻底远离那深渊。

    而以往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丝阴霾也彻底消失不见。

    一切都变得生机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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