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来临之际, 筹备已久的选官考试终于开考。
报名参与这场考核的共一千二百六十六人,其中密阳考生六百五十六人,巽阳考生人六百一十人。
为替考生舒适安静的考场环境, 密阳郡学的两个校区提前一周空出教室, 清理布置考场, 巽阳则直接借用了曾经的太学作为考试场地。
开考那日,清晨朝阳煦暖。
含着几分紧张的情绪,俞真通过门口的检查进入了士馆。
正当他望着前方的岔路有些茫然的时候,一个身穿红色小马甲的少年走过来问“郎君几号考场”
俞真看了眼自己的准考证明,回道“九号考场。”
少年指向左侧道路“你沿着这条长廊一直往里走,九号考场在第三个路口右侧的房舍一层, 辨不清路可询问如我这般穿着的志愿者。”
少年说着, 点了点自己马甲胸口所绣的“志愿者”三字。
俞真礼貌地道了声“多谢”。
之后跟随着志愿者的引导,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考试的教室, 并根据墙上张贴的座位名单寻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椅子上落座,俞真环视打量起四周。
因两旁皆设有明净的玻璃窗, 屋子里光线通透敞亮。
前方的黑板上写着考试时间和注意事项,讲台旁摆着一只座钟。
在密阳生活半月,俞真已经学会了用机械钟看时间。
别的地方不提,图书馆的阅读区便放着一台大型的机械摆钟,许多买不起或抢不到机械钟、又对此物好奇的,便会去图书馆观看。
俞真盯着钟盘看了一会儿,辨认出现在是八点零五分。
根据黑板上所提示的考试时间,再过二十五分钟,考试将正式开始。
首次参与这般大型的答题考核, 俞真心中不免焦虑。
他虽出身世家, 却非嫡支大族, 而乃旁支子弟,家境并没有那么殷实。
此番为了支持他来参与这场考试,母亲变卖了不少金银首饰,这才凑够从沂州到密阳的路费盘缠,如若考不上,那不仅钱财白费,更是辜负了母亲对他的期待。
因此,来到密阳后,俞真也算是认真勤学努力了一把。
在其他外地士子为密阳的繁华所惑,到处游玩赏乐时,他不是在图书馆阅读看书,便是在辅导班听课吸收知识,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学习。
说到这辅导班,他能遇上也是运气好。
魏王选拔官吏的标准奇特,俞真对此早有耳闻,他心里没底,便听从同乡的建议去郡学门口研究历届郡学毕业考试的卷子,结果正巧遇上郡学的学生在发放官考辅导宣传单。
据学生所言,他们这补习班是正儿八经郡学老师在教的,和外面流窜的那些宣称“几天速成”的短训班全然不同。
外边的补习班好高骛远,只会坑钱,压根教不了什么有用知识,他们郡学的辅导班教的则是基础,又便宜效果又好。
彼时,俞真刚看过历届郡学毕业考试卷,发现其中的确有许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又听闻官考的试卷都是郡学师者联合所出,他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接了宣传单报名参与了补习。
还要多亏魏王给每个外地而来的考生都安排了住处,他才能省下住宿钱报名这辅导班。
后来听说官府抓捕了一批不正规的“补课老师”,有不少外地士子都中了他们的套路,被坑钱不说,还浪费了大把的时间在无用的课程上,俞真不由庆幸,幸好自己遇上的是正确的那个,否则这次考试就悬了。
无厘头地思索着这些,又过了十分钟,教室里基本坐满。
这时,外边忽然响起了敲钟声,雄浑肃穆的钟声一下接着一下,令考生们心慌,纷纷询问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两位别着蓝色监考袖章的男子捧着卷子进门,向大家解释了钟声是考前一刻钟的提醒,提醒考生尽快进入教室。
监考老师说完,当即拆开了试卷的密封袋,开始下发考卷。
待所有人都拿到卷子后,另一位监考老师宣读起考场纪律及考试须知。
看到卷子第一页的选择题,俞真心底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他去上了辅导班,否则现在估计已经蒙了。
这卷子上的考题虽与郡学的那些毕业考卷不同,不过题的类型却是相近的。
这段时间辅导班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俞真做了不少,哪怕有些试题他一时想不到答案,但总不至于太抓瞎,多多少少还是能答出一点的。
相比起没上过辅导班的那些人,他可谓是已经超出了他们一大截。
抱着这种心态,俞真忐忑许久的心绪总算稳定了下来,一边磨墨,一边默读前几题,思考该选哪个答案。
不久后,正式开考的钟声响起,他拿起毛笔蘸墨,平稳地写下答案。
这次选官考试,最为受益莫过于曾在郡学上过学、却未考上官吏的那群玩家。
为了照顾那些外地来的士子,本次考试的试题相对毕业考卷要简单得多,对玩家而言就等同于放低了官吏职业的入职难度。
身为一个现代人,只要书法过得去,能认得书写繁体字,这卷子怎么也能填满。
唯一的难点也就是涉及到诗赋经义的那些题,但这些题所占的分数比例有限,总体而言,参加这选官综合考试还是比郡学的分科毕业考试容易许多。
当日考试结束后,试卷被密封集中至密阳郡学统一阅卷。
十一月中,考试成绩排名在两地张榜公布。
此次选官考核,顺利完成答题并提交试卷的考生共一千二百六十五人,成绩合格的只有一百二十人,通过率不到百分之十。
但这还不算结束。
又七日后,一百二十名合格考生全部聚集密阳,进行二轮的主考官面试。
面试考题由四位主考官来定,主要考校的是政论、文才,考官会根据考生的临场能力定下最终排名。
其实,这些通过考试的考生只要没有什么大的缺陷,都能入官府为职,这场由主考官主持的面试不过是为了选择出最优秀的前二十名,重点培养而已。
整场考试从笔试开考到面试结果出来,持续足有一个半月。
待到那一百二十名考生得知自己的最终名次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
总榜张贴当日,姜舒和主考官们一起会见了排名前二十的士子。
不得不说,几位主考官选人还是挺有眼光的。
经过两轮测验,留下之人乍一眼瞧去都有几分未来高官的模样,身姿端然,稳厚持重,站在殿中丝毫不怯场。
据姜舒所知,这二十人中有十一人都是前朝的官吏,七人是外地来的名士才子,还有两人是玩家。
这两名玩家能走到这一步,绝对是怀有真材实料的。
单从他们面对“阵营首领”淡定从容的表现来看,姜舒估计这二人在现实中也都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
吏部已为这二十名士子安排好了职位,待姜舒对这些未来的下属给予了鼓励策勉后,便由吏部的官吏宣布了他们的官职去处,其中前十名都留在了密阳工作,其余的即便外派也不会太远,都在附近三郡以内。
士子们离去后,姜舒目光转向几位主考官,道“辛苦诸位先生。”
崔澜捋着胡子叹道“此番到密阳主持这官考,老夫亦开了眼界,见识良多不过如这般繁难的考试偶一为之尚可,终是不可作为衡量贤士之准则。”
姜舒闻言,似有诧异地挑了下眉“崔公亲自主持整场考试,当知晓,这科考制度非但不繁琐,反而远比选举制度更为中正简捷才是。”
“科考只可于小范围进行,令天下士子奔赴一地考试,兴师动众,实乃虚耗民力。”
“这有何难,在各地出卷开考即可,先于郡县择出贤才,再集贤才入京会考,岂非简洁明了”
崔澜思忖少时,微微摇头“各地考生水准不一,怎能谈得上中正”
“那便办学。”姜舒淡淡一笑,口吻泰然道,“在各地开办学校,教材由密阳郡学引入,师者由中央派遣,若教的是同样的东西,纵使师者水平有所差异,只要不是太过悬殊,教出的学生也不会相差太远,总体而言仍是公平的。”
随着他一句句平静地道出想法,崔澜与一旁的殷慎、谢皎二人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就对方这短短的几句话,几人皆感到一种惊骇的意念骤然充斥满怀。
眼前的青年计划此事已久,他欲改革的不仅仅是选官制度,而是整个国家的阶层规则
其实姜舒还有许多计划藏在心底未说。
他准备先在各州办州学,再办郡学、县学乃至乡学等,总有一日,新型的教学内容与思想将伴随学校的成立遍布全国。
甚至,他还想在各地成立培养专科精英的学校,如医学院、工学院、农学院、商学院等,毕竟只有专业人才跟上了,科技才能一直发展下去。
当然,目前来看,这个理想还很遥远,但他相信,只要坚持去做,终有一日可以达成目标。
“燕峤与端门郡守已在准备新郡学的开办,这新制度可否施行,至多两年便可见分晓。”
话到此处,姜舒的语气倏然变得郑重许多,“几位皆为栋梁之材,如若科举之制可取,届时还要请几位担当重任。”
崔澜手指握紧,心绪起伏波动。
青年所说之言,没有一句是不含用意的。
他提起燕峤郡在筹备开设新郡学,是因为燕峤郡守崔铭正是他的亲孙子,对方此言可以说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这是一种拉拢,也是明确的承诺,只要他带领崔氏站在他这边,今后魏王称帝,也将会重用崔氏。
和他产生相同念头的还有殷慎。
说来实在凑巧,端门郡守除了是魏王的亲兄弟,还是他的大女婿,而燕峤郡守崔铭又是他的二女婿。
想到这一点,殷慎忍不住抬头看向姜殊,有些怀疑对方是否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一层姻亲关系,才会邀请自己担任此次考核的主考官,毕竟这一切实在太巧了。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
两人包括沉默不语的谢皎在内都是高门出身,他们心底皆知,魏王欲推行的科举选官制度对于士族阶层而言,着实不利。
诚然,眼下能读得起书的大都是士族,短时间内或许瞧不出什么分别,但今后呢
随着学校越办越多,一代代寒门庶族进入官场,终有一日,隔在士庶之间的那层无形而坚硬的玻璃会被打破,届时,世家的荣誉还可存否
思及此处,几人浑身麻痹,深感不安。
然纵使知晓这点,他们也无从改变什么。
当今天下局势明朗,魏王势力称霸北地,他们拒绝了魏王的邀请,多的是人想要巴上来,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什么都得不到,甚至可能等不到下一代的繁荣,门第便衰落了。
既然保不全士族利益,就只求保自家富贵了。
在场之人都曾为前朝之官,见识过太多的兴衰荣辱,曾经权倾朝野的孔氏一族,不也在一夕之间沦为了阶下囚吗
国破之时,又有多少公侯高官失去其官爵地位
论如何延续家族繁荣,最重要的还是投机。
政治世家必然要接受政权的庇护,只要能掌握先机,追随正确的掌权者,又何惧不能令家族长盛
想通这点,三人不约而同地隐藏起眼中审慎之色,神情变得温和镇定。
崔澜摸着长髯回复道“若科举之制可取,吾等自倾力支持魏王行事。”
望着几人离开,姜舒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
也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望着眼前空荡的大殿,觉得有些冷清寂寥。
良久,他叹了口气,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这时,子明推门端着暖炉进来。
门开的一瞬间,扑进一股寒风,姜舒抬起头,望见外边白茫茫一片,不由疑惑问“下雪了”
“是,就在方才,突然落起了雪。”子明关上房门,掸了掸身上的雪片道。
姜舒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只见外边果然飘着鹅毛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的,笼罩了屋舍。
他仰头望着天空,不禁回想起自己初次在此看到雪景时的场景。
依稀记得,那是在送完兄长回府的途中,乘着牛车,外面下起了雪。
那晚,他还和谢愔一起吃了羊蝎子火锅,喝了酒,赏了雪景。
忆起这些,姜舒不禁微微扬起唇角,转头问“阿泽可放学了”
子明瞧了眼座钟道“快到时辰了。”
“那给我备车吧。”难得今日空闲,姜舒准备去士馆接侄子放学。
傍晚,天空在霏霏细雪中呈现出静谧的灰青色。
少年人坐上马车时满是惊喜,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对面的青年“叔父今日怎亲自来此”
“我见雪下得大,担心你冻着。”姜舒说着,从袖子下面拿出暖手炉递给他,又递了一条羊毛毯子过去。
“多谢叔父,侄儿不冷,这手炉还是叔父接着用吧。”姜泽乖巧地说着,只接过了羊毛毯盖在膝盖上。
“当真不冷”
少年摇摇头“不冷。”
“好吧。”姜舒又把暖手炉拿了回来,心想看来年轻人确实更抗冻。
虽说如今他这具身体的年龄也才二十出头而已。
“近日在学校可好”
“嗯,同学和睦,功课顺利。”姜泽先是回答,顿了顿又面色微红道“前两日考了期末的模拟考,今日出了成绩,我是第一。”
“哦”姜舒扬了下眉,见侄儿一副又想要表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就笑道“考得不错,能得第一名,阿泽定然在学习上付出了很大努力,可有什么想要的奖励”
姜泽抿唇考虑了片晌,然后道“西市有家西域餐厅,据闻菜色很是特别,但我一直未去吃过。”
听到“西域餐厅”几字,姜舒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家他曾与谢愔约定过要一起去吃的西餐厅。
“阿泽想去吃那西域菜”
“嗯。”少年用力地点头。
被侄儿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姜舒不得不答应下来。
虽然有些对不起谢兄,但侄子考第一也不容易,就这么一个愿望必须满足。
今日,就当是提前去帮谢兄尝尝味道吧。
“阿鹏,去西市。”
“诺。”
寒风掠空,送马车缓缓启程。
车声辘辘,逐渐消失在飘扬飞舞的白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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