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谢龄嗓音清冽, 是冰雪化作冷水,沿着倾斜的地势淌落,和着眼下徐徐缓缓拂动的夜风, 平和而悦耳,让残存在山野间的燥热都散了几分。
可萧峋听了,心里不大痛快。他在谢龄面前讨巧卖乖说了三次, 才得来一声平平淡淡的“嗯”, 谢风掠连出现都不曾,就能被记挂上。
就这样爱护谢风掠既然如此,前些日子何不答应谢风掠的自荐,直接收他为徒。
萧峋便不愿一点就透。
少年人立于一座石灯笼旁,手里握半截蜡烛,烛火在风中摇摆忽闪。光和影乱窜, 他眼睛弯起的弧度消失, 变成微微睁大眼, 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模样“师父是指”
谢龄目光落在萧峋身上。
他想, 这崽子的脑瓜子怎么时灵时不灵的,刚才才说的事情,走几步路就反应不过来了。谢龄心中叹气, 板着脸把话说明白“吃饭。”
“原来如此。”萧峋面上神色又是一动, 既是惊讶又是了然,眼眸一垂,作歉意状,“的确是我疏忽了, 竟未考虑到风掠师弟。师父, 我明日一早便告诉他。”
“嗯。”谢龄轻轻一点头, 将窗户合拢, 转身坐回去。
窗上映出的影依然坐姿端正,萧峋慢条斯理抬了下眉毛,勾唇笑了一下,袖摆一甩,回身继续点灯。
窗后,谢龄在思索是否要将书桌换个方位,纵使来到这里已有几日,但背对窗户而坐,仍旧让他不自在。这里没有遮光窗帘,他在窗前做什么,影子都会暴露出去,而先前萧峋从他窗外经过,让他一下重温了从前上课时开小差、被班主任在门外无声注视的体验。
得搬,一定得搬。不过就算要搬,也得等明天白日了。谢龄唏嘘,喝了口茶,把要看的那本书拿上,收起桌上的“台灯”,走到床前、将鞋一脱,盘腿靠坐进去。
习惯繁体竖排、熟悉了这个世界的遣词造句后,谢龄的阅读速度有了极大提升,看完一本书只需花上一二时辰。
他手里这本是已读到一半的,故而到翻至最后一页,没花多少功夫。
谢龄去水钟前看了看时间,现在距离他从前殿榻上醒过来并未太久。这一夜肯定又睡不着了。
修仙并非我本意。谢龄叹息着,决定找点事做,去芥子空间里翻了翻。前两日炼的那些锻体丸,其中的下品和中品被云龟一舌头卷走,那枚金色的当场便吃了,现在他还剩三粒上品,明显对付不了多久。
得再炼一波丹了,而炼完丹,还要再想个招弄材料。人生真是艰难,希望这一次,那头笨乌龟别来。
谢龄感慨着生活不易,把床前那颗夜明珠收了,起身出门。
夜晚比先前更冷。他没忘记望一眼萧峋的小楼,那里窗户后没有亮着光,萧峋似乎休息了。
丹室伫立在道殿一角,月光掠过屋檐,透过窗纸洒入室内,照得屋室一半明一半暗。
谢龄第二次来,已然熟门熟路,先将炼制锻体丸会用到的材料往长几上一放,装放丹药的碗一摆这回,他当然没有选靠窗的那个位置再打开丹鼎,把那名为“九宫格”的法器置入其间。
炼丹的手法亦娴熟,三下两下便把药材投入丹炉,生上火,再点起一根香。
讲丹道的书上说,炼丹乃是一件细致活,心要静、气要沉,不得浮躁,讲究一个平和,但谢龄思前想后,觉得玄学就是玄学,能否炼出上等丹要,看的是运气俗称堵脸。
这一回他的脸显然没上一回好,待得火候成熟,开炉一瞧,一堆蓝绿白光中,无一星半点金芒。
甚至连个紫气东来都没有。
谢龄难免有几分失望。
咚咚咚。
忽然的,门响了。
谢龄升起警觉无论是声音的质感还是响动的频率,都和两日前的窗户响无比相像。他拿神识一探,果不其然,是那云龟。
好家伙,闻着味儿来的吗谢龄赶忙新出炉的丹药们收起。
咚咚咚。
云龟又撞几次门。
谢龄转身去开,手抵在门框上,眼神里暗藏警惕,对外头那个庞大的飞行兽道“你怎么又来了”
飞行兽深褐色的背壳被月光照亮,外缘一圈花纹古老朴素。谢龄的注意力落到这上面,而云龟探出头,越过门槛,在谢龄腿上蹭了蹭,短短一截的尾巴一摇,后背上多出一物。
是个比巴掌还小的方鼎,通体如墨玉,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谢龄感受到上面有灵气波动。这是件法器,他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仔细回想,是在介绍法宝的书上见过,此物名为天工鼎。
思索间,云龟又蹭谢龄几下,豆子般黑黑亮亮的眼睛看向他。
这是要他把法器拿去的意思定然如此,否则它干嘛把法器亮出来呢谢龄品了品云龟的眼神,展颜笑开,朝云龟拱手一礼,把法器给捞到手中,道“龟兄真客气,来都来了,还带东西。”
“呜。”云龟冲谢龄唤了一声,尔后又开始拿脑袋蹭他。
云龟的叫声甚是谄媚,显而易见,是在向谢龄讨食丹药。谢龄心道一声不妙,看了看手里的法器,再看了看脚底下的飞行兽。
他今晚先是吃了人嘴短,恐怕现在又要拿人手软了。
“哎,给你吧给你吧。”谢龄稍微垮了下脸,把刚收起的下品和中品丹药拿出来,放入上次云龟舔过的那个碗中,摆到他面前。
云龟又是一伸舌头便把丹药全部卷走,而谢龄又只剩几颗上品锻体丸子了。
谢龄再度将目光投向云龟送来的法器。天工鼎,用于提升丹药品阶,能将四颗上品丹药合成一颗灵品,两颗灵品合成一颗仙品,缺点是耗时长、造价昂贵。
这可不是丹修人手一件的、烂大街的东西。
谢龄不由琢磨起该不该使用它。仙品丹药的价值优于上品丹药数倍,但一颗仙品丹药只能吃一天
算了,谢龄心底的小人摇晃脑袋,这些蓝丹拢共也撑不了几日,提升成仙品再说吧。
对萧峋而言,这亦是个难眠之夜。
他在小楼的东北角,距离斜对面谢龄居所最远的一处位置,靠墙坐着,没用夜明珠照明,亦没上灯。
此处无窗,星与月的光芒照不入内。一片昏暗中,萧峋那张惯来带着笑意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亦不见素日里的懒散姿态,腰背绷得笔直,抿着唇,神情凝重。
他伴魔气而生,每隔三月便要忍受一次魔气侵蚀之痛,眼下时候到了。他坐在小楼中,时而如被烈火焚烧,时而若遭寒冰埋骨。
但萧峋忍得并未特别痛苦。他早已习惯如此,被魔气侵蚀也非全无好处,每当这一夜过去,他的体质和力量都会所有提升。
不过魔气终究是魔气,这里离谢龄太近,稍有不慎,便有被发现的可能。
萧峋可不想自己死得比上一世还早。他掀起眼眸,朝着谢龄寝屋所在方向投去一瞥,起身往脚下拍了一道轻身符,就近找了扇窗户,掠身而出。
自拜师以来,萧峋或正大光明或小心谨慎,将鹤峰各处都探了一遍,寻得有好些隐秘之处,
萧峋向最近之处疾行。
那处在一个狭长山洞后,四面环修竹,诸多怪石阻道,人在里面很难被发现,亦少有走兽涉足。
稍微费了些功夫,萧峋抵达此处,倚着一块能将他完全遮挡住的石墙坐下,盘腿调息。
树影昏昏,夜色沉沉。谢龄坐在丹室里画画、下棋、看书,自娱自乐足足三个时辰,摆在长几上的、小小方方的法器才终于舍得张开嘴,吐了枚金光流转的丹药出来。
一道光弧掠过虚空,眼见要落地,谢龄连忙伸手把它接住。
他观察它几许,确定和第一次吃的那枚并无不同,放进药瓶、存入芥子空间中,然后把天工鼎从长几上拿起,走去门外,递到趴在庭院正中央晒月亮的云龟面前。
“谢谢你,老兄。”谢龄对云龟道。
云龟把脑袋从壳底下伸出,眼睛慢慢睁开,冲谢龄和他手上的天工鼎摇头。
“你”谢龄见它如此举动,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你的意思是送给我了”
云龟点头。
“这怎么好意思我需要的时候再向你借就行了。”谢龄的话说得真心实意,并非客套。这天工鼎的价值远远超出云龟在他这里吃的那些白绿丹药,他怎能真据为己有。
云龟又摇头,摇完将脑袋一缩,藏进壳里了。
“当真给我”谢龄敲敲它的背壳,这财迷龟出手突然如此大方,他不太信,“你为什么给我啊”
财迷龟闷着脑袋不说话。
“喂,朋友。”谢龄又敲了敲它。
财迷龟居然打起了鼾,就这般睡着了。
行吧。谢龄认真向它道了声谢。
还在夤夜,距离天亮起码一个时辰,谢龄仍旧没感到困倦。他在丹室前的空地走了两圈,伸手活动筋骨,抬头仰望长天,觉得有些无聊。他决定去“秘密基地”锻炼。
谢龄踏着慢慢悠悠的步调,宽大的袖摆偶尔甩动,走出道殿,行于山间,姿态变得肆意。
他甚至想唱歌,但又不能唱歌,只能在心中默诵再别康桥。
谢龄走了许久,总算走到他的秘密基地入口,拨开垂满洞口的藤萝,沿着狭长曲折的路一直走向深处。
豁然开朗时分,星辉月芒寂静洒落,山风吹过密竹,迭起沙沙响动。
这里假山怪石甚多,路过一道宽大平滑的石墙时,谢龄极顺手地敲了一下。
这块石墙在他休息时当过靠背,沉重而又坚硬。可谢龄手指起落,却是听得一道清脆的“咔嚓。”
转头一刹,裂痕爬满墙面,紧跟着一声砰然,墙体化成碎石崩飞。
谢龄心说一声什么鬼,震惊得就要往后退开乱飞的石块和尘屑中,竟是站着一个同样怔愣的人。这人红衣银发,同样将手伸向石墙所在处。
“萧峋”谢龄认出这人,奇道。
被喊的人瞪着眼注视他“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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