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做到彼此理解, 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巴别塔倒塌之后,人类就再没有共通的语言了,有的只是试探和猜疑。
温梦尝试过主动联系廖维鸣, 询问他的近况、关心他离开家之后要住在哪里。对方也都回复了, 说他已经在备展的最后阶段,这段时间就住在画室, 不会回去了,让温梦不要担心。
成年人之间的分手,讲究一种水过无痕式的好聚好散。大多不会有激烈的争吵, 甚至不会相互撕破脸皮。留下来的只有不再联系,和很多年之后的那句“好久不见”。
只是没想到廖维鸣这样喜欢热闹的人, 也是这样的。
如果想要和好,至少也要长篇累牍地追问一些信息。
可温梦在说出一句“注意身体”之后,就没有再给对方发过微信。不是她拿着架子, 而是她也不知道,对方想要的东西自己到底有没有, 又是不是给得起。
心里很难受,眼睛却是极度干燥的, 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其实细想想,自从母亲去世之后, 她就不怎么哭了。活着的人总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对于温梦来说, 成长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似乎只有把激烈的情绪埋进土里, 才能冷静地继续下去。
即便如此, 在分开后的头几天, 温梦还是时不时会产生一些奇异的错觉。
比如每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 她总觉得客厅的门随时会被推开。廖维鸣会懒洋洋地走进来, 把钥匙“哗啦”一声扔在鞋柜上面。
温梦会板起脸“东西要挂好,不然一会儿又找不见了。”
廖维鸣马上点头,把钥匙归位。只是十有八九下次依旧会忘掉,屡教不改。
有的时候是在吃饭。
温梦打开外卖盒子,发现炒肉里全是红辣椒。她会像平时一样,扭脸询问廖维鸣要不要重新订一份。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会发现对方已经离开。
他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了。
无论是李彦诺出国、还是母亲去世之后,每段困难的日子里,廖维鸣都一直在她身边。刮风还是下雨,抑或是炎热的三伏天,他总是充满热情与奇异的想法,偶尔也会嬉皮笑脸地讨人厌。
彼此长在一起,让分离成为一件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而分手又是一个拆解的过程。
把身体切开,露出血淋淋的肋骨,再把这么多年长在自己肉里的人一点点拆出来。如同一个喝惯咖啡的人,突然有一天强迫自己不再摄入一滴咖啡因,总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戒断过程。
会有多久呢。
也许是一天,也许两天。又或者三年,五年,谁也不知道。
要是能见到廖维鸣就好了,就不用独自忍耐戒断反应。哪怕只是听一听对方讲的冷笑话,或是随便聊一聊天。
可每次在失眠的夜里,当温梦想拿起手机时,又会想起廖维鸣问她的问题。
“你爱我吗”虽然没有看到对方,但温梦相信廖维鸣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一定是无比专注的,“恋人的那种。”
他想要纯粹的、确信的爱。
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愧疚,更不含着哪怕一丁点补偿的心情。
温梦一想到这里,就会迟疑地把手机放下。
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一些迟疑、一些自责、一些思考,让时间被从天拆解成小时,又变成分钟,最后变成了秒数。
温梦甚至一度开始疑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卡住,动弹不得。又好像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一块拼图,却不敢轻易放下,生怕彻底弄乱图案,再也拼不回去了。
感情的事一团乱麻,生活倒是能理出些条理来。
换一个环境也许就会让饱受折磨的心情好些。况且也不能让廖维鸣总是有家不能回,这样太不公平。
于是在分手的第四天,温梦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从这间公寓里搬出去。
“这一片治安挺不错的,离cbd也近。地铁有直达的,半小时就能到,不用倒车。”租房中介擦着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向温梦介绍起来,“押三付一,半年起租。”
兴许是觉得屋子里太热,中介说完找到遥控器,随手把墙上的空调打开了。
哔。
机器上的小红点亮起,冷风徐徐降落,吹进人心里去。
温梦环视起眼前这间微有些老旧的一室一厅,没多犹豫,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回道“就定这间吧。”
保洁、搬家、打扫卫生。
衣服被一件件收进箱子,从国贸拎过来,又被一件件挂进新房子的柜子里,就和当初离开和平里时一样。
整个过程花了温梦足足一天多的功夫。
我搬走了,钥匙就留在餐桌上。你不用在外面住了,回去吧。
她终于安置妥当,能够在新家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给廖维鸣发出这样一条微信。收起手机的时候,腰后面突然被咯了一下,有点疼。
温梦站起来,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是椅背和椅座连接处有一颗钉子冒出头。
得找个锤子砸一下,不然每次坐下去都会硌得慌。
温梦走到玄关,把行李箱打开,从里面翻找出在宜家买的工具箱。拿起那柄沉甸甸的锤子,在椅子前面蹲下。
啪。
砸了一下,手法不够纯熟,锤子直接从钉子上滑开了。
啪,再砸。
这回钉子彻底歪向一边,死活进不去了。
这场景就好像二月里,刚搬进国贸的新家。温梦站在墙边钉钉子,如此这般捣鼓了好一阵子,也是一直没能成功。
而廖维鸣当时正在安置几个大件行李。
等他忙活完,一回头发现温梦正拎着锤子砸墙,登时被吓了一大跳“不是吧,才搬进来,你就要拆家”
“我想把你的画挂上去。”温梦无辜地回答。
廖维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快把凶器放下,我来吧。”
画家的手很灵巧,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钉子。油画被挂上去,衬得雪白墙上有些跳脱的颜色,看着生机勃勃、很有朝气。
廖维鸣站在椅子上,得意地回过头显摆起来“真不愧是我画的,效果是不是还不错”
是挺不错的能够离开满是回忆的和平里职工宿舍,到新的地方,和新的人一起展开新的生活。
未来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招手,金光闪闪,连那些晦暗的往事都被照亮了一些。
而此时,温梦摸了摸眼前被砸歪的钉子。
边缘是硬的,有点扎手。也是在这个时候,分手的真实感渐渐压下来,沉在她的肩膀上,让人直不起腰来。
想要接受一个预想之外的事实,总是需要一点时间。
温梦独自蹲在椅子前面,突然意识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是真的只有自己了。
她真的没有廖维鸣了。
明明他说过那么多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的。”
可他还是走了。
那些共同度过的时间、那些漫长的陪伴、那些彼此哪怕在当初看来是烦恼的缺点,全都不在了。它们和无数不能回首的记忆一起,都变成了过去,再也回不来。
温梦的嗓子突然变得很痒,让人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心情是麻木的,就好像重新回到很多年前三院的等候大厅。不想哭,只是感到茫然和孤独。
一天,两天,三天。
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她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会走到分手这一步呢。
她不懂,但是太难过了。
病的从来都不是人,是心。
年轻的身体很快就能康复,断断续续持续咳嗽了一个礼拜,温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上班时也不用再戴口罩、担心传染别人。
“嘉城那边的策展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夏归的归属权出了些问题,可能不能参与这次的拍卖了。所以王宁德的那个专题先缓一下,等消息都定下来再说。”开会的时候,刘主任专门和温梦提了一句,“我这边有个新项目,小温你带着小常接过去吧。”
会议室里嘟嘟囔囔的议论声响起来“怎么说不拍卖就不拍了损失谁来弥补”
相比于其他人的不解和疑惑,温梦倒是对专题的暂停早有预期。
毕竟如果夏归最后真是要赠与宋春娥的女儿徐静秋,那么估计和王宁德那个远房侄子之间少不了还有一场撕扯。是不是需要打上一两场官司,都不好说。
嗡。
桌面上手机震动。应该是那张餐厅的椅子报修之后,租房中介那边给出了回复。
温梦把手机拿到膝盖上偷偷解锁,可屏幕上显示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李彦诺这两天你有时间吗
上次分别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以至于温梦想了一下才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几分钟之后,手机再次震动。
李彦诺和她有工作要谈夏归的事情有些进展,想在回美国之前,和你见一面。
我明天下午有空。温梦回道,把手机收了起来。
这次见面的地点,依旧是在东直门的那间小咖啡馆。
温梦是按约定时间到的,反倒是对方因为不堵车、来得稍微早了一些。午后晴朗,照得桌旁男人的白衬衫一片清明。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结实的腕骨,一如少年模样。
“还是喝拿铁吗”李彦诺按照上次见面时温梦的喜好,想要点单。
温梦捡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摇摇头“不了,喝果汁吧。”
刚换了新家,她还不太适应新环境。这两天睡眠实在太糟糕,不能再承受一点咖啡因。
点好的饮料很快就上来了。橙色液体在透明玻璃杯里打转,围着冰块荡漾,摸起来很清凉。温梦握住杯子,慢慢啜饮了一口。果汁漫过牙齿,留下一点甘甜。
李彦诺果真如他在微信里所说的那样,开始讲起工作。先是谈到下周要回洛杉矶草拟赠与协议,接着谈到王宁德侄子的愤怒,内容基本和温梦猜测的差不多。
一切讲完之后,他停了下来。嘴张了张,又合上。明显是有别的话要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温梦看出来了,却并没有接下去。
这几天她进行了太多关于爱的思考,觉得不解和疲惫,没有办法去回答这些试探了。
空气顿时有些局促起来。
好在不久后电话铃声响起,适时地缓解了一些尴尬。温梦扫了一眼屏幕,抱歉地看向李彦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先接个电话。”
“好,你忙。”
这次电话是租房中介打来的,修家具的师父晚一点可以来,问温梦什么时候有空。
“我半个小时之后应该可以,咱们在小区门口见吧。”温梦和对方迅速约定好时间地点,结束通话。
手机放回到桌面上的时候,她发现李彦诺在看她。
“你从之前的住处搬出来了”对方探寻地问。
“对。”
李彦诺顿了下,缓缓开口“你们真的分手了”
这才是他刚刚没能问出来的话,也是他今天要和温梦见面的真正原因。
而温梦在听到对方的问题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慢慢地抬起头“是维鸣告诉你的”
李彦诺手指转动玻璃杯,默认了。
片刻后,他又说“我之前提过的那个邀请如果你愿意的话,还作数。”
时隔几天,同样的问题再次抛出来,听上去又有些不同。因为温梦已经分手了,而李彦诺是在问单身的她,想不想跟他走。
无论是逻辑还是情感,这次都说得通。毕竟那些曾经束缚着温梦的道德和牵挂,都已经随着廖维鸣的离开,一起消失不见了。
空气和时间同时停住。
咖啡馆的音响依旧在唱那首加州旅馆,大概此间老板就是这个音乐品味。歌声嘶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没有变过。
this ud be heaven or this ud be he歌里唱着。
天堂与地狱一线之隔,理解与隔膜也是的。
有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相处好几年,一天聊上一百句话,彼此的意思依旧含混不清,如同隔着楚河和汉河。
但赶上一个恰巧的场景,好多事情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比如此时此刻,温梦突然有那么一点明白,廖维鸣为什么要在李彦诺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提出分手。
不全是他对爱的定义斤斤计较,也不全是他一定要追求最纯粹的那种。而是如果由他主动提出要分开,那么温梦就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只要她愿意,随时就可以开始她想要的生活。
dance to reber, dance to fet
有些舞蹈是为了回忆,有些舞蹈是为了忘记。
音响里的歌好像永远不会终结,只是饮料喝到温梦嘴里,彻底变了味道,尝起来异常酸涩。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廖维鸣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但这个许诺明明还有后半句,那就是“除非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当时温梦放下看了一半的书,侧过脸来问他。
而廖维鸣靠在床边,只是笑笑。眉头不经意地皱起来,看上去又在为了一些温梦不清楚的事情而焦虑着,感到有些头疼。
话题就此滑开,转到关心健康的层面上去了。
以至于温梦后来没有机会再问出一句,什么时候廖维鸣的陪伴会变得没有意义。
也许不用再问了。
因为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当他终于放下一些东西,想要成全他的朋友们的时候。
温梦沉默了很久,想了很久。
最后她压着苦味,把杯子里面残留的一点喝干净了。再开口时,态度是坦诚的“我确实和维鸣分手了。”
李彦诺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目光停在她身上。
“但是说起来也许会有点荒谬,这么多年下来,我其实并不了解他。就比如他提分手这件事,我其实也是到刚刚才想明白的。”
停了一阵子,温梦徐徐地说“我好像忽视了太多东西,太沉溺于在自己搭建的假设里了。这种感觉彦诺,你懂么”
李彦诺当然懂。
他和温梦是一样的人,犯过一模一样的错误。
甚至他宁愿自己少懂一些,这样就不用听明白温梦的选择。
李彦诺很久不再开口,好像被突然冒出来的复杂念头拽着、扯着。
店里墙上的时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住了。咖啡馆的老板从抽屉里摸出两节新电池,起身装进表里。指针滴答作响,从过去开始移动,一格格往前走。
温梦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回复正常的挂钟。
“我和中介约的时间要到了。”她轻声说,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告别的理由。
李彦诺没有点头,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温梦又坐了几秒钟,被无言的情绪牵扯着,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
或许不说再见,就是最好的再见了。
她起身,要从咖啡桌前离开,而几乎于此同时,李彦诺突然开口“等一下。”
温梦停了下来。
“维鸣昨天约我见面,说你们分手的事情,是在他的画室里。”李彦诺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试图理清自己的内心纠葛。
温梦不解地看向他,没明白对方讲这句话的原因。
于是李彦诺又问“你最近去过那边吗”
温梦摇了摇头廖维鸣一直在对这次画展的内容有所保留,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出于对对方的尊重,她也就真的很久没有造访过了。
“去看看吧。”
“为什么”
李彦诺低声回答她,用的是很多年前给她讲题的口吻“去看看,我想你会更了解廖维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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