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的内里和外观一样, 平平无奇中透着些简陋。
江衡绣着云纹的雪白鞋履踏在灰扑地板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纡尊降贵。
他今日兴致很好,瞥见行走间染上脏污的鞋沿, 也没有生恼,只是期待着一会要见到的人。
已经很久没有能让他升起这样浓兴趣的人了。
他慢慢踏上窄小的楼梯,听着那聒噪难听的木板吱呀声,漫不经心地想,若一会那女子能表现得和阿宁像些,他指不定,可以让她多活几日。
可也只是几日罢了。
替身之事, 他不喜, 亦不屑去做。
踏上二楼的一瞬, 江衡心中默忆着那间客舍的方位, 唇边慢慢又漾起浅笑。
他预备来一场恪守礼节的拜访,叩门、问候、寒暄一桩也不能少。
甚至连见面礼都已经备好
是一双手, 来自城中技艺上好的绣娘, 自手腕处完整斩下, 素白纤细。
他会亲手替那女子换上。
一双使剑的手,被替换成另一双只会穿针引线的手, 多么有趣。
江衡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女子会如何红着一双眼,恨意刻骨地瞪着他。
那是他此次出行, 最最期待的画面。
他见过无数双仇视愤恨的眼, 可那里边, 唯独缺了他最想见的一双。
从前, 是因为舍不得。
后来, 便是因为天人两隔, 再无机会
思及旧事,江衡垂了眸,掩去眼底暗色,再睁眼,便又是温润平和的模样。
他抬眸看向前方,恰好望见一扇门开启,走出来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脊背挺直,最惹眼的是那头莹雪似的长发。
不知怎么,江衡愣了下,旋即心跳慢了半拍。
他瞥向那打开房门侧边的木匾,在看清房号后,神情微变,唇边笑意一点点淡去。
应当好生呆在屋内等待拜访的主人擅自出了门,将他写定的剧本彻底打乱。
江衡面上没了笑意,周身气压微沉,手中原本摇晃的折扇也停了下来。
身后侍从大气不敢出,知道少主定然是动了怒。
而没人比他们更知晓,少主那身温润如玉皮囊下,藏的是如何冷血病态的内里。
原本就疯,经了两百年前那桩事后,疯得便更厉害了。
正当众人胆战心惊之时,那女子终于转过身来。
发丝晃动间,仿若细雪飘扬,而那莹雪似的长发下,是一张比冰雪更冷的脸。
女子眉眼皆是冷调,唯独那一点唇色极艳,宛若雪地里的一点春色,旖旎生姿。
却也熟悉得令人心惊
啪嗒。
是玉骨折扇落地的声音。
这样高摔下来,只怕扇骨都要碎裂。
可此刻已无人有暇顾及这个。
众侍从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眼底是深深的惊色,脑中只有同一个想法
难道名字相同的人,脸也会生得相同吗
这张面容,他们早已刻入了脑中,只因少主偶尔情绪控制不住,会召他们来,撑着额,让他们自眉眼唇鼻,一处处细细描述。
若是说不出来,或是说的不对,一只手或一只脚便没了。
因此,哪怕已然过去两百年,他们亦不敢忘却昔日长宁仙子的模样。
这位少主从前的未婚妻,便以这样一种古怪且荒诞的方式,存活在了每个少主身边人的脑中。
而如今,却突然出现了个和长宁仙子容貌一致的人,除却那头莹雪似的长发,仿若就是长宁仙子再世。
他们这些身边人尚且震惊至此,那少主
侍从悄然去看江衡,却见他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分毫未动,仿若一尊石雕,只痴痴地看着女子所在方向。
仿若失了魂一般。
在屋里待了三四日,长宁实在闷得很,由是在第四日,纵然身子还有些乏力,她也换了衣裳,想要出门走走。
那日她昏迷后,那群杀手最后怎么了,她并不知晓,可那些人断了一臂,几乎算是半废了,多少也能威慑到背后主使者。
她想的很清楚,若那主使者还没死心,即便她一直藏在客舍里,他们也迟早会找上来。
倒不如随意些,到时候是战是逃,都无所谓。
如此想着,长宁只拿了剑,便推门出屋,打算在附近转一转。
可刚出到廊道,将要下楼,却发现廊前站着四五个人,将本就不宽敞的走廊堵得严严实实。
而在最前面的那男子,头戴帷帽,看不清神情,直愣愣地站在廊道最中间,动也不动,像一尊活体雕像。
长宁搞不懂这群人是在做什么,可那数道几乎黏在她面上的目光,却让她很是不适。
她蹙眉看着眼前挡路的男子,等了一会,仍没见男子挪道,终于没了耐心,冷冷开口“让让。”
听得那清冷声线,江衡只觉脑中一阵轰鸣,魂飘天外,连意识都飘忽离体。
他宛若一只牵线木偶,动作僵硬地往墙边靠去,可帷帽后的一双眼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宁。
见江衡退开,后面众侍从也慌忙往两旁靠,生生让出一条宽道来。
长宁神情冷冽,走经江衡时,却停了下来,微微偏头,与帷帽后的那双眼对上,声调极冷
“再看,就挖掉你的眼睛。”
此话一出,众侍从皆是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竟然有人敢对少主说这样的话。
而更令他们惊掉下巴的是,他们少主没有半点要动怒的意思,反倒缓缓抬手,摘掉了头顶帷帽,露出一张温润俊逸的面容。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
江衡声调喑哑,不比平常清润,话语间,他仍与长宁对视,目光灼灼,不放过长宁眼底任何情绪变化。
江衡生得一双妙眼,形若桃瓣,抬眸垂眼间,眸中自蓄有一汪情意在,偏偏又生得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容。
这样的气质,最是招姑娘家喜欢,被这样一双眼深情望着,无数芳心便这么跌了进去。
可长宁只觉这目光粘稠至极,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令她愈发不适。
“阿宁。”
熟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带一点轻微的委屈,“出门怎么也不和我说。”
慕辞慢慢走近,极自然地去拉长宁衣袖,目光在拿着帷帽的江衡身上扫过,眼神意味不明。
他轻轻扯了扯长宁衣袖,仍看着江衡,带一点撒娇意味地问“阿宁姐姐是遇到熟人了吗”
他总能将言行把控在一个长宁尚能忍受的范围内。
长宁果然没有在意他的靠近,收回目光,很冷淡地道“怎么可能。”
“不过是个听不懂人话的陌路人罢了。”
听到“陌路人”三字,江衡面色微变,如何也不能维持温润的面具。
慕辞长长“哦”了一声,露出笑容“既然不认识,那我们走吧。”
“这附近有间糖人铺子,里面糖人做得很巧”
不高不低的细碎话语传来,慕辞拉着长宁衣袖,和她不近不远地并排走着,一直到要下楼才分为一前一后。
落在江衡眼中,只觉这一幕扎眼至极。
而长宁那句“陌路人”的话语仍在他耳畔回响,他一颗心几乎沉入深渊,脑中还回映着她望向他时毫无感情、只带着些厌烦的眼神。
那眼里,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阿宁不记得他了。
他想要她恨他,想要她爱他,想要她一切极端的情绪都为他绽放。
如何也无法忍受,她视他如陌路
“少主”
望着两人消失在楼梯口,一侍从大着胆子,颤巍巍地问,
“刚才那姑娘真的是长宁仙子吗”
虽然他们都晓得,两百年前,那长宁仙子便殒命废渊,连魂魄都消散得彻底。
可眼下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少主为何在方才那般情形下仍未动怒,甚至卑微如斯。
江衡手捏着帷帽,帽沿已然被捏得变形,他抬眼看向那问话的侍从,目光森然地看着他的唇。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侍从骤然变色,连忙捂着嘴退后,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其余侍从皆是噤若寒蝉,连挪动都不敢,只怕在这时招了少主的眼,丢了舌头或手脚
江衡慢慢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摔得四分五裂的玉骨折扇,眸色愈沉。
可看着看着,他突然又笑了。
这柄扇子伴他近百年,算是一件他心爱之物,因为养护不周,有四五个侍婢因它丢了命。
却碎在了这一天。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最心爱的东西回来了,所以这些身外物,都要为之让步
他笑起来,笑声愈大。
竟然是真的
他的阿宁真的回来了。
只是不记得他了。
但不要紧,这并不是缺点。
江衡慢慢蹲下身,拨弄着那碎裂的玉骨,眼底浮现一点疯狂的笑意。
对他而言,这是机会。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有另一桩事要清算
“去给灵月族递条消息。”
江衡声调平静,
“就问他们,复生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这时,才有侍从敢应声,得准允了后匆忙离了队,前去递消息了。
江衡将一地破碎玉骨尽数拣起,聚握于手心,然后才站起身,露出个惯常的温润笑容。
“正当我的好处是那么好拿的么”
“若叫我验出,他们之前同我说的那复生之事,只是哄骗我的”
他手上用力,玉骨深扎入手心。
有血嘀嗒自指缝漏出,他却面色不变,反而笑意愈浓,透着几分森然意味。
“那我会让他们知道,招惹一个疯子的代价”
安然无恙又度过了几日,都没再有人前来打扰。
可长宁却半点未掉以轻心。
长时间的安稳,并不代表那幕后人放弃了追杀她的想法,更有可能,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而就在第五日,长宁收到了一张请帖。
一张来自城主府的请帖。
送请帖的是名江家侍从,仪表堂堂,气度正派,待她的态度极为恭敬
“仙子封印瘴源的事迹,我们少主听闻后敬佩不已,又听闻仙子到了临城,心中实在仰慕,斗胆邀仙子一叙。”
见长宁并不接那请帖,侍从不慌不忙,补充道
“另外,少主还差我问仙子,可是为蓉城一事而来”
“若是是的话,他恰好有些重要消息,想要说与仙子听。”
他姿态谦卑“届时,无论仙子来或不来,我们少主都会备好席宴,在府中静候。”
说完这些话,侍从将请帖递上,也不等回复,便直接告辞了。
合上屋门,长宁漫步走至屋中央,看着那张精致的烫金请帖,眼睫轻颤,显然是有些意动的。
关于蓉城的事,她知道的很少,这几日也有去打听,可打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的,各种离奇的说法都有,叫她根本分辨不出真伪。
传言不可尽信,可若是出自临城少城主口中的消息,必定会可靠得多。
若是在之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应下。
无论这江家少主是否表面展露出这般友善,无论他有没有别的阴谋,她都不在乎。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算计都不足为惧。
可如今她身子还没有完全好,又有不知名的暗敌在外,此刻便有些犹豫不决了。
一旁,慕辞目睹她神情挣扎变幻,轻声问“阿宁很想去吗。”
长宁迟疑着点头,却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我身子未好全,也不知那江家少主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慕辞替她拨了拨遮到眉眼的额发,笑了笑“阿宁想去,那就去吧。”
“如何都有我在的。”
他垂着眸,语调温柔至极,眼底却是浓郁如墨的偏执,“即便真是死局,我也总会先倒在阿宁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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