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货队的成员几乎全员负伤, 在经过“阴间喜事”的洗礼之后,周敏也深觉此行不利,跟同行的助手们商量过后, 都认为应该尽快找个主城休息,天亮之后就动身。
皇朝的版图如此之大,帝都到申州纵然是最大的一块安全区域, 但在女帝不曾庇护到的版图之内,也建有一座座主城, 每座城池都有驱除邪祟、镇世安宁的办法,或人或物。这些安全的主城连通了皇朝的官道。
在这间废弃庙宇里过夜, 总比在外面强。
新嫁郎“死”后, 外面的雨声小了很多, 周遭仿佛一切恢复如常。那些候在庙外的喜事队伍也烟消云散, 好似方才种种都是人的幻觉。
但被啃掉血肉的惨状仍在眼前, 没有人会觉得这只是一种幻觉。这边的运货队都处理好伤口后,周老大鼓起勇气上前,主动跟梅问情攀谈。
“还得多谢娘子您,周敏走了一辈子夜路, 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大恩不言谢。”她掏出一个信物交给梅问情, “日后要是有用得上周敏的,可以在各大主城的周家当铺联系我,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那信物是一块半圆的玉, 在篝火底下映出一个“周”字。
梅问情把玩了一会儿, 似是不太重视, 转手就塞给贺离恨了, 兴致缺缺地道“要答谢我,不如献给我几个白嫩水灵的童男童女作祭”
她话还没说完,周敏的脸色就变了又变,频频低头看她是否有影子。旁边的贺郎用手肘戳了戳她,截断她的话“别跟外人开这种玩笑。”
梅问情笑了一声,果然住口不提,任由贺郎把自己挡在身后。
“见笑了。”贺离恨对周敏道,“她就是这个脾气。”
周敏见是这位小郎君出面,眼前闪过他与那鬼物缠斗厮杀的画面,也有些发怵,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边想边道“世外高人,性情古怪也是常事郎君这等身手,五湖四海中应该有名才是啊,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在下姓贺,”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妻家姓梅,名问情,申州人士。”
“原来是申州的侠侣。”周敏很会说话,夸了好一阵子,又问,“我看两位都有不凡的本事,是否此行也是前往许州,前往那什么天人大会”
天人大会贺离恨不动声色地琢磨片刻,应诺下来“正是。”
“许州城城主拿出当世罕见的灵药作奖赏,就是为了召集天下名士,前往与会之人果然不俗。”周敏感叹后,又迟疑了一下,“但我听说”
“周娘子但说无妨。”
“其实这消息也不一定可靠,我听说城主虽然一心想要召集名士挽救自己的女儿,但却招来不少奇怪的东西许州的城隍庙一夕之间塑像开裂,供香烧断,我们队伍前一趟路过许州城,风闻那里的土地公、城隍老爷都”
“都殒身了”梅问情突然开口。
周敏抬起眼,见方才还百无聊赖,用指尖玩弄夫君长发的紫衣女子忽地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周敏立即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是。不仅如此,前些日子我有一队同僚前往许州城,说好一个半月便归,但过了半年都杳无音信,甚至连主城的官府派人寻找都联络不上。许州城外表一切祥和,但那个运货队却在城外便消失了。”
人间也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么贺离恨侧耳倾听时忍不住想。
“许州城周围有什么江河穿过吗”
周敏摇摇头“大江大河没有,只有一条称作碧川的小河。”
“可惜。”梅问情道,“若是有大江大河,江河之蛟龙或许还能帮得上许州城。只有这么一条小河的话江女自己也自身难保。”
“依娘子高见,这城池是去不得了”周老大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还是绕道而行吧。”梅问情再度低头,将贺郎身后的发丝绕成一个小蝴蝶结,抬指一勾,发丝上的结便柔顺地散开,她从后侧亲了亲贺离恨的耳根,声音悄然,“我的贺郎正要去那种地方。”
贺离恨耳后一酥,也不知是魔蛇淫性发作,还是他本身受不得这样的挑逗,身躯都让她调弄得热了几分。他下意识躲闪,然后用力攥了一下她拨弄自己长发的手。
梅问情笑出了声,视线一扫,周娘子早已识趣地退到远远的角落,变本加厉地道“太矜持总是错过,贺郎。”
黑衣青年顿了顿,声音干涩地道“我们说好的”
“就算只是露水情缘,只做你伤势复原前的片刻夫妻,可你刚刚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妻家,认我做妻主,难道就能抵赖了么”梅问情反握住他的手,她的态度很难分清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总在松懈时忽然勾紧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当贺离恨挣扎着、产生恐惧感想要逃时,她又放松自己手里的绳子,保持一个合理的安全距离。两人逾越规矩的事做了一箩筐,可到现在都还算是清清白白的。
贺离恨只知道怎么对待敌人,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风流薄情的坏女人,他一直分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的气息素来发凉,但冷雾般的呼吸灼在他微热的耳畔,烫得令人心如擂鼓。他听见梅问情说“叫一声妻主,我来听听合不合意。”
“要是不合你的意,难道我还能咽回去么。”
这话是咽不回去的,只要贺离恨一句话出口,他跟梅问情的因果便纠缠而上,千丝万缕,一世不能分清。
但她的本体尚在三十三重天外沉睡,被八十一重禁制牢牢封印,以她的身份,千万种生灵都会因她而生、为她而死。只要她愿意,贺离恨这么一个人,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一,如沧海一粟。这天底下的大多数生命,都不过是她脚下不值一提的尘灰。
能做她的因果之一,按理来说,是这世间万千生灵的荣幸。
只要她愿意。
梅问情按着他肩膀的力道渐轻,向后移去,似乎不再逼他。
贺离恨也松了口气,可松了口气之后,心中又莫名五味陈杂,有一种颇为怪异地在意感。
后半夜时,雨声滴尽。
贺离恨中途出庙门查看了一下马车,马车上盖着的草席子已经被沁透了,但似乎因为风向原因,停车的地方恰好在庙宇的一个夹角里,只有最顶端湿了一点点。
除此之外,驾车的马被前半夜的“阴间喜事”吓住了,此刻萎靡不振。
贺离恨为马添了点草料,又清点了一遍车上的东西,给梅问情带了份糕点。刚将油纸包着糕点放入怀中,一抬头就看见庙门空地上放着一顶轿子。
大红的花轿,原本抬着花轿的轿娘、吹打锣鼓的队伍已经全然消失,只剩下一顶花轿留在空地上,但这顶轿子竟然不停地抖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样。
贺离恨单手按在腰间,那柄他手刻的刀鞘正是魔蛇的藏身之地,漆黑的小蛇化为细刀,伏在他指下。
会是什么东西难道还有鬼物在这里
黑衣青年步步靠近,抬脚压下花轿的前端,伸手猛地掀开轿帘,与此同时,细刀也立即出鞘
没有诡异之物钻出来。
里面是一个被绑着的年轻公子,他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竟然是白渊
两人对视一瞬,彼此都愣住了。
贺离恨抬手撕下白渊嘴上画着元宝图样的纸钱,白小公子哭喊出声,一下子扑了过去“贺公子救命呜呜呜好可怕,呜呜”
“你、你不是跟其他人定亲了”
说到这里,贺离恨想起自己当日跟他第一次见面说得那番话,又想到如今他跟梅问情不清不楚的局面,尴尬心虚不已“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愿意跟不认识的女郎成亲,就逃走了。”他有些惊魂未定,“我在书院打听过了,听说先生要远行,我就想想”
“你要跟她私奔”贺离恨难以置信地道,他看着白渊顷刻间泛红的脸,纠正道,“你要单方面跟她私奔”
白小公子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
“然后路上撞见这喜事,就让鬼新郎捉来当口粮了”贺离恨问。
“我我不知道这路上这么危险,那个盖着盖头的怪东西说要把我嫁给嫁给什么蝎娘娘他说蝎娘娘通晓四门,是许州城里的鬼仙,最喜欢吃鲜嫩的小郎君。”
白渊擦了擦泪“我还以为我必死无疑了。”
掌柜娘子瞪大双眼,游移不定在两人身上梭巡,最后还是没把满腹疑问说出来她自然能闻出这位俊美郎君的身上也有那股香灰味儿,但她以为这是他跟梅问情亲热沾上的,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花瓶。
两人一谈起来,贺离恨心思缜密,询问详细,她才收起轻视之心,和盘托出。
这掌柜姓胡,是一只意外吃了天地灵物而开智的狐仙儿,她当年炼化了口中横骨,讨口封时正好遇见司天监祭酒,祭酒娘子说她像个人,狐仙儿才得以化形,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机缘,她便入了司天监的登记造册当中,在驿站旁开了这家客栈,实际上是司天监的联络人。
胡掌柜有些本事,这么多年来将过路的这片安全区域保护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此处驿站并没有放置震慑邪祟的宝物,其实是有她在才能得以安宁。但就在蝎娘娘从此处过道之后,越来越多的鬼物、地仙受迫于她的淫威,事态也越来越难以掌控。
十日之前,胡掌柜受到了司天监密令,让她协助朝堂派来的巡逻使诛杀四门鬼王、夺回许州城的实际控制权。但这狐仙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领,觉得此行太过危险,这才请求立场相同的高人相助。
梅问情诛杀了屈服于蝎娘娘的地仙,无论是能力还是立场,都是难以放弃的最优选。
“巡逻使”贺离恨侧耳倾听,疑问道,“是修行者么”
胡掌柜愣了一下“这世上虽然有些修行者,可修一辈子最后也是个寿终正寝,大多没什么本领。平常的妖物修炼到能化形,就已经极为罕见。司天监的巡逻使不是修行者,更不是人,而是受命于皇帝的一种诡异之物,我也难以说清那些东西都是什么。”
不是人
贺离恨扭头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没有说话,那应该确实如此。
胡掌柜“这天地灵力太弱,寻常修炼几乎没有前途,但要是吃人噬魂,可就能大大进益了。那四门鬼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魂魄,才能养出鬼气滔天的模样。”
四门鬼王中所谓的四门,是指八门中的杜、死、惊、伤,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四门。在鬼物的等级划分当中,每炼化了“一门”,就少了一种弱点,便更难剿灭一分,比如这个蝎娘娘,她既炼化了杜死惊伤,那这四门相关的术法、异物,便伤不到她。
看来人间的修行方式极为有限,若是在修真界,能制服这鬼物的方式何止百种。但以他如今的伤势和水准,贺离恨顾忌着此举危险,并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两人谈论半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贺离恨权衡利弊,未曾出言时,身旁的梅问情忽然问“掌柜的口中说着心急如焚,可看见我之前,却在外头搞那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等我们的”
胡掌柜面露尴尬“两位见笑了,我就这点爱好,一日没有发泄出来就脾气暴躁,压制不住兽性,发作时甚至会伤人性命。你们看到的那个郎君也不是良家子,他名叫月郎,在我这里讨生活,揣摩观察着过路的女郎们,他好待价而沽。看哪个娘子心软、或者有几分银钱,月郎说不定还急着爬上人的床,被领回去做侧室、宠奴,也好过这里风吹雨淋。”
“堂中那么多娘子,他这么久没看上别人,说不定对掌柜的你也有几分情意。”梅问情道。
胡掌柜转而看了贺离恨一眼,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女人的话题别当着你夫郎的面说”,梅问情倒不在意,她看贺离恨听得比她还认真,就知道这男人脑子里没多少避讳的想法。
梅问情没说什么,胡掌柜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月郎的命也很苦,他跟着的妻主大多命短,在这条商路上跑个一两年,有的出了意外、有的累死病死,稀奇古怪地就没了。他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能让他在客栈里白吃白住而已。”
因为有贺离恨在场,所以胡掌柜说话还算客气,这话要是往难听了说,那男子其实是个卖笑营生的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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