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府上, 正院,乃是荣春堂。
不过如今这荣春堂内,却是无人入住。
家中有长辈在, 当初便是老夫人住在荣春堂,等她故去后, 老将军回来, 也不肯搬到荣春堂去住,照旧是住在东边的跨院。
莫广生住的是西跨院。
莫惊春倒是远了些,他的院子, 和前院有些近,但这是他自己选的。
便是为了方便和前头的书房走动。
此刻,徐素梅坐在西跨院看着账本,只听得外面有人进进出出, 半晌, 在她贴身伺候的冬草走了进来,朝着大夫人笑着说道“方才是墨香院的人来, 取了小库房的钥匙。”
徐素梅扬眉笑道“都说了小库房的钥匙无需放在我这里,他偏是不听。”
这里说的“他”, 自然指的莫惊春。
小库房里的东西, 全都是之前那几次皇宫赏赐下来的东西,原本还是合在一处放的,时日渐久后, 徐素梅还是让人将其独立放了出去, 还重新打造了钥匙。只是莫惊春从来都少管这些,这小库房的钥匙也并未拿过去, 只是偶尔要取用的时候, 会让人来取钥匙。
冬草笑着说道“那是二郎敬重您。”
徐素梅将账本掩上, 看着外面的春色,摇着头说道“该是他的,总归是他的。子卿不在乎是一回事,该不该,又是另一回事。”她管账还是细致,这公中和两家的,她都分得清清楚楚。
冬草迟疑地在徐素梅身旁的脚蹬坐下,取来小木槌轻轻敲击着夫人的膝盖,“二郎看起来,应当是不在乎这个的。且两房又还未分家,这”
大房和二房到如今都住到一处,两家的关系又算是不错,冬草没想到,徐素梅想得那么远了。
徐素梅笑吟吟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草说道“那可不一样。子卿看着便是不打算再娶,将来他的一身身家,泰半都是要给了桃娘去。而这些公中会出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可不都是他的私房
“这些年,他从来都没说过,可是在新帝还没登基的那几年,子卿那点俸禄,就从来没有存下来的时候。可他不说,我难道不知,除了日常开销外,他那点钱,都舍了善堂,等到了这几年,才好了些。
“可他自己不计较,咱还是得提着心,替着他计较一二。而且,那本就是他的东西,归入公中作甚”
冬草轻轻捶着,“您说得极是,婢子记得,前几日,那位郑家夫人登门,可也透出几分意思。”
这意思,便是说媒的意思。
桃娘还未十五,可是也过十三了。
这岁数,该逐渐相看人家。
徐素梅旁敲侧击过,桃娘压根就还没开窍,半懂都不懂。
虽然是时候了,可这谈婚论嫁的事情,可是往后一辈子,对于女儿家来说,更是如此。徐素梅是绝对不会轻忽,更是小心谨慎,毕竟这孩子虽不是亲生的,却也在她膝下养了这么多年,徐素梅怎能瞧着她往后不畅
自然得细细衡量,好生把握。
徐素梅听了冬草的话,面色微沉,摇着头说道“不可。郑家的意思,估摸着,是想换亲。”
冬草闻言,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有些着恼地说道“这算是什么事儿换亲的名头,说出去,那可真不好听。”
换亲,顾名思义,便是要交换。
这说得是,一个嫁出去,一个娶进来。
郑家夫人说得含糊不清,可是徐素梅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这个意思。郑家家中,正有一二个适龄的女儿,也有正合适的郎君。
可是这要脸面的人家,都少有做这样的事。
说出去,还以为是哪个破落户,在拿着女儿抵买卖呢。
不过,这也只是徐素梅婉拒的其中一个缘由。
另一个原因,只得徐素梅自己一人知道。
这郑家看着风平浪静,可是在早前的动荡中,他家可是损失了一个男丁。虽然说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可是谁不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家,素日里再是高贵,可暂时是没人敢招惹了。
且,郑家的家风是不错,可也不禁止男儿纳妾,光是她听过的,便有好几桩风流韵事。这对男子来说是趣闻的事情,对于女人来说,可是切肤之痛。
徐素梅不愿意桃娘去到这样的大户人家备受蹉跎。
徐素梅和冬草就着此事聊了几句,却也不着急。
可还有几年的时间,慢慢来便是。
“哈湫”
陈文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差点没把鼻子给揉皱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感冒了。
柳红在边上给她递了热水,陈文秀嘟哝着说道“你这看起来可真是直男。”然后她接过来喝了两口,随口道了谢。
她一抹嘴巴,踩着木条继续锯东西。
柳红说道“您可以交给木匠来说。”毕竟陈文秀现在在做的,乃是木工。
有个女学生房间里的柜子门坏掉了,陈文秀正在后院给她做扇新的。
陈文秀摆摆手,“我现在闲着没事干,出入又怕人盯着。做点手工解解乏,而且找木匠不要钱能省点就省点。”她最近算钱都快算得眼花缭乱,感觉睡觉眼睛一睁一闭,想的全部都是钱。
这段时间,有了焦氏和莫惊春在暗地里的帮助,女子书院总算来了几个比较正常的夫子,整体也开始走上正轨。就是这花钱的地方不少,笔墨纸砚不说,这些女学生和夫子的吃喝也都是问题,尽管现在账面上的钱躺着不少,也不能坐吃山空呀
愁呀。
第一次募捐,她借由焦氏的名声,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但这羊毛也不能可着他们薅,陈文秀最近正在想着折腾钱的办法。
“女郎,郑家那位,又来了。”
柳叶从外面走到后院来,面露无奈之色,“看来,她还是不信您之前的话。”
正弄得灰头土脸的陈文秀发出一声惨叫,无奈地松开锯子,跺了跺脚,“我都与她说过,我没那本事,她到底是要如何”
这位郑家的,正是郑家的郑云秀。
陈文秀可半点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名字有一个字相似就与她一见如故,反而是被她烦得有些无奈。
这位郑家女郎,是在小半月前找上门来的。
她当时上门,神色看起来紧张而害怕,甚至还有些神神道道,抓着她的模样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和陈文秀语焉不详地说了一些事情,这让陈文秀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三言两语就将她给打发了。
陈文秀对郑云秀的印象不深,还是从柳红的提示中,才知道之前她也曾出现在明照坊,她怕是在那里看到过陈文秀,又从父母那里得知了她的身份,不然陈文秀看不出来自己到底有那里值当她找上门的。
郑家出过的变故,柳红在郑云秀第一次离开时,就已经毫不保留地告诉了陈文秀,她可得是疯了才敢参与其中。
柳叶笑着说道“她估摸是觉得,您既然可以和焦氏搭上线,那其背景不可估量。”
陈文秀嘀咕着,“你究竟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我哪里有什么背景如果不是孟怀姐姐,我和焦氏也搭不上线。这可不能胡乱攀关系”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只得无奈地将锯子放下来,拍拍满是木屑的手,跟着柳红柳叶回去换衣服。
她倒是不想见郑云秀,可是这姑娘可有韧劲儿。
第二次来的时候,陈文秀将她撇在外面两个时辰,她当真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这样的韧劲,着实是陈文秀想不到的。
陈文秀苦恼地说道“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人追债上门了”
或者是什么渣男,做了坏事不擦屁股
她换完衣裳,穿行过几个正在朗朗读书的房间,不自觉露出笑意,到底是将不太明朗的心情去除了几分,然后走到待客的门厅,看到了正等在那里的郑云秀。
她这一次来,是自己来的。
就连身旁的侍女也没有带。
这种古怪,让陈文秀露出奇怪的神色,轻声说道“这看起来不对劲。”
柳叶在她身后,悄声回应,“是的,女郎,像是郑家女郎这样的身份,在外出的时候,身旁必定是跟着两个贴身侍女。之前来访的那两次,已经有些不合规矩、”那个时候,郑云秀身边还只跟了一个人。
陈文秀跨过门槛,反射性露出营业的微笑,“郑女郎,您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原本还站在厅中的郑云秀几步走了过来,清泪满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凄凄切切地说道“陈院长,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云秀吧。”
月明星稀,漆黑的天幕只余下几颗残星,正在奄奄一息地眨眼。
袁鹤鸣坐在一处临近江边的酒家,从二楼上摇头晃脑地在欣赏着下面琴娘的伴奏。这种地方都是为了一些自诩清高的官员设置的,只做饮茶吃酒的事情,旁的事情却是一概不许,符合了他们高雅的喜好,又能欣赏美人。
袁鹤鸣一直都觉得这种地方和自己不搭边。
毕竟这里吃酒的还是少数。
奈何这一次邀请的人是张千钊,他不得不舍命陪君子,连续吃了好几口茶后,他觉得嘴巴都要苦涩起来,不由得抱怨说道“这晚上的还吃什么茶啊难道你们就不怕今夜睡不着”
莫惊春镇定自若地说道“我倒是不怕,你问广林怕不怕”
张千钊乐呵呵地摇头,“我却是觉得,唯一害怕的人,应该是你吧”他看着袁鹤鸣,“你这些天是去哪里偷鸡摸狗这黑眼圈都快描绘不清,不知是多少天没好好休息了。”
袁鹤鸣斜睨了眼张千钊,鄙夷地说道“粗俗,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莫惊春笑着摇头,“可最近失约次数最多的人,可是你。”
从过年到现在,袁鹤鸣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每相邀都几乎没有时间,唯独中间来了一会,还都像是匆匆挤出来的。
居然还没吃酒。
袁鹤鸣不爱吃酒,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袁鹤鸣看了眼莫惊春,笑着说道“是在忙一些事情,但也说不好,反正是帮着上司做事。”他没说出来,其他两人也没去问。
张千钊吃了口茶,关切地看着莫惊春,“你这身体如何我之前留信与你说过,要是身体不适,便不必勉强来赴约。”
莫惊春笑着说道“若是不好,那今日就不会来了。袁鹤鸣的面子值得多少,哪值得我抱病前来”
袁鹤鸣换了酒,自娱自乐地吃了两杯,笑嘻嘻地说道“我这面子,怕是值钱得很,就算是莫惊春,也不得不为我折腰。”
莫惊春的低烧确实是好了些,就是身体还有些虚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家中的药还常吃着,虚汗发一发就好了。
张千钊到底是心细,看着莫惊春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却总觉得像是有心事在身,便问道“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趁着我等都在的时候,不如说上一说,三个臭皮匠,总能想出点什么法子来。”
袁鹤鸣知根知底,连忙找补说道,“当然,如果是什么不方便说的事情的话,那也不用说。我们也都晓得的。”
原本在为难的莫惊春忍不住一笑。
他心里惦记的事情,确实是有一桩。
但为难嘛,也的确是有。
毕竟那不是什么容易启齿的事情。
莫惊春想了想,换了种法子说道“你们可知道,有什么布料,是最轻软舒适的吗”这个问题一出来,不管是袁鹤鸣还是张千钊都有些茫然。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袁鹤鸣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家中连个女眷都没有除了我娘,这东西,我着实也是不懂。”
张千钊到底还是几个孩子的爹,一下子联想到了桃娘,笑着说道,“你难道是要给桃娘做衣裳这可不是你擅长的事情不过我记得之前家中夫人倒是曾经念叨过几种,我与你说说。”他不愧是宠爱孩子的典范,不仅说出了什么较为合适,甚至还和莫惊春点评了一下京中有那几家的绣娘做得较为合适,哪些比较嘴严,哪些慢工出细活听得莫惊春是一个头两个大,也跟袁鹤鸣一起茫然起来。
“这个纱和那个布,听起来有哪里不同吗”袁鹤鸣迟疑地说道。
张千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一个是夏天用的,一个是冬天用的,这哪里是一样”袁鹤鸣在心里嘀咕着,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莫惊春心里却是感激不已。
他今天得空的时候,回了莫府一趟,让人将小库房内的布料清点了一下。
而后他在库房走了一遭,着实对这种事情无从下手。
他一想到这些东西是要用在正始帝的脖颈上,就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而这些布匹又是分属在不同的情况,哪些和哪些是用来做哪里的衣裳,哪些更为柔软,哪些是做窗纱合适的
莫惊春在里面走了一遭,出来还是两手空空。
若说之前还有可以拖延的时候,可现在却是不得了。毕竟那一日,陛下在离开前说的话,着实是恼人又无奈。
莫惊春觉察到陛下若有若无的试探,也猜得出来那一日正始帝的表现不一定如面上那么可怜委屈,可一想起那脖颈上的伤口,莫惊春就哪里都不太舒坦,总有些坐不住。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收拾起心情,和两个友人碰了酒盏。
张千钊说道“窦氏藏书已经收集到了十之八九,我估摸着,这些天,窦氏就会上书请求,将其中还能归还给他们的那一半,先由他们送回去。”
袁鹤鸣挑眉,“他们不觉得,现在将东西放在朝廷这里,可比带回去要安全得多吗”他可记得,窦氏的本家距离眼下正在交火的地方,可不算远。
张千钊摇了摇头,“不,他们打算带着藏书直接南下。”
莫惊春哽住,半晌,他叹了口气,将酒吞了下去,“这样一来,也是折腾。”
张千钊捋了把头发,无奈地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叛军的粮道被朝廷的兵马砍断,不得已开始掠夺其他地方,这样一来,不管是百姓还是世家,都在不断出逃,为了避免再和战火对上,不少有能为的世家都会选择南渡。这样一来,还能保存大部分家当,毕竟眼下叛军也挪不出手来袭击他们 。”
袁鹤鸣冷静地说道“其实是胜是负,也快知晓了。”
莫惊春挑眉看向他,思索了片刻,隐约猜到了袁鹤鸣说的是什么。毕竟莫广生是他的兄长,有些事情,他作为弟兄,还是知道一些的。
如果顺利的话,那许是能在今年年中解决。
但这也不好说,毕竟战场上的局面瞬息万变,若是骤然有了新的变化,谁也无法预料。
“昨儿陛下在朝会上公布的事情,那才叫人吃惊。”张千钊看了眼莫惊春的脸色,不欲再继续谈及这事,便转而提起别的,“谁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节骨眼上,冒出成家的事情。
“成家也是倒霉,就剩下这两个宝贝疙瘩,结果颠沛流离了这些年,直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不得已来投奔朝廷。”
若是早些想到来投奔朝廷,或许就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莫惊春摇了摇头,“或许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他们不能。”
张千钊奇怪地挑眉,就听到袁鹤鸣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在外面不敢泄露踪迹,就算是去到当地的官府,谁能保证这消息在传递上去之前,究竟是会被圣上所知,还是被圣上知道前,就已经被旁人所截”
张千钊的脸色微变。
袁鹤鸣是清楚在各地都有着暗线在埋伏,可是这得是预先知道了,还得是他们自己人才能找到。对于成家的境遇,是没有用处的。
莫惊春“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来那些人的身份,只可惜,据说那些被派去动手的人过于谨慎,在来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如果不能及时回去,就会毒发身亡。”及时回去的话,当然就有解药可吃。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落入敌人之手,经受不住拷问泄露了秘密的可能。
袁鹤鸣摸着下巴说道“我倒是觉得,成家那对姐弟或许知道点什么。”他们年纪小小,居然能够在这样的势力追捕下还逃到了京城,未尝不是在借力打力,又或者是得知了一些为人不知的隐秘,然后借此逃了出来。
莫惊春颔首,“他们年纪小小,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张千钊蓦然说道,“你们觉得,眼下这枚太祖令,还在不在他们两人的手中”
莫惊春眉眼微弯,笑吟吟地说道“我猜,这东西,肯定还在他们的手中。”眼下,这两人,可都是在皇宫之内。
又有谁,敢于在皇宫中,伤及这两人呢
“咳咳咳”
稍显清冷的永寿宫内,时不时响起来急促的咳嗽声。眼下晨光微熹,只有天边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和光亮,却是非常早。
趴在床榻上的成卫忠已是被咳嗽憋得醒了过来。
他身上盖着的被褥下,是包扎得严密的伤势,不过昨儿太医已经来检查过,那伤口愈合得还算不错,只要再等几日,就不需要再跟之前那样谨慎,微微动弹,也是可以的。
听到殿内那位成家小郎君在咳嗽,守夜的小太监警惕地爬起来,为他准备了漱口器具,等到他将漱口的水吐到盆里后,又殷勤地端来热水,服侍着成卫忠吃了下去。
成卫忠从来都没被人伺候过,这几日在皇宫里,可是哪哪都不自在。
他嘟哝着可以自己来,却被小太监笑着给拒绝了,然后他扶着这位小郎君出去处理了人生三急,这才又回来重新躺下。因为成卫忠只能趴着养伤,所以最近吃的东西都是以流食居多,免得挤压到了肚子,虽然成卫忠无肉不欢,但这时候,也只能苦巴巴地等着吃白粥。
成虞君起身后就来看他了。
太后对这两个经受磨难的小儿都异常宽厚温和,不仅让他们在永寿宫住下,而且待他们的态度非常亲近。
这贵人既然是这般,这底下的宫人自然也是服侍得无微不至,桩桩件件都给安排好。
成卫忠看到阿姐过来,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高兴地说道“阿姐,您先去拜见太后了吗”
成卫忠这傻小子眼下可感激太后了。
还有莫惊春和正始帝。
排名不分先后。
成虞君淡笑着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满是活力的模样,笑着颔首,“已经是去了,不过太后说知我心中记挂你的情况,便让我先往这里来,等午膳时,再陪着太后吃。”
成卫忠趴着嘟哝,“这样便好。”
他不自在地搔了搔脸,像是有话,但憋得难受。
成虞君哪里不知道他的臭毛病,看着他眉头撇在一处,就知道他有话有说。她看了眼站在门外的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话就说吧,这个距离,他们是听不到你说话的。”
成卫忠摸了摸鼻子,这种小动作,他是常有的。
这也是他在成虞君面前,才会有的放松反应。
他说“我就是觉得,在宫里住着,有些不自在。”
成虞君“哪里不自在”
她正穿着一袭漂亮的长裙,看起来和从前灰扑扑的模样截然不同。成卫忠知道,他比不得阿姐,阿姐从来在哪个环境下都能适应得很好,就像眼下在皇宫一样,他都看不出来阿姐的害怕担忧。
成卫忠嘀咕着说道,“这总归不是自己家,等我们伤势养好了后,咱们就出去住吧”
成虞君好笑又无奈,伸手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记,“你可真是想太多了,你难道还想在这里长住不成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不过是因着这事,让朝廷和陛下觉得需要厚待一二,以彰显朝廷对功臣之后的重视罢了。等你的伤势好了,我们自然是要搬出去。到时候,陛下给的赏赐,应该足够我们在京城落脚。”
正始帝在核查了那一枚太祖令的真伪后,就已经将太祖令还给了他们,并没有收回的打算。而这东西,对于成家来说,已经成为了和姓氏一样沉重的物什,他们既感激陛下没有收回去,却又隐隐遗憾。
若是正始帝将这东西收回去的话,他们虽有失落,或许也会觉得安心。
不过这样一来,成虞君就不考虑离开京城的事情。
成家的事已经在昨日前公布出来,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而在成虞君的心中,其实是有过几个怀疑的人选,有些是阿娘在去世前告诉她的,也有些是她在这些年的逃亡中自己猜测的,可不管是哪一个,成虞君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将自己伪装得柔弱无力,什么都没有说。
她担心的还是成卫忠。
毕竟世间对女子的看法总归是低了些,这导致大部分的目光都会停留在成卫忠身上。可偏生这傻小子只有在危急时刻,才会动动脑子。
这旁,两小儿正在嘀咕着思考着自己将来的去路,而那边,永寿宫也迎来了正始帝。
太后之所以支开成虞君,一方面确实是心怜她担忧幼弟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正始帝要来。
正始帝进来时,那脸上笑吟吟的模样,一看就是心情舒畅,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好事,让他这几日的心情都很是不错。
他坐下的时候,随手还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人偶,就摆放在手边上。
太后瞥了眼,登时就给陛下气笑了,无奈地说道“你就算是再喜欢莫惊春,可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张胆,皇帝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正始帝振振有词,“我只在母后面前如此孟浪。”
太后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小小莫惊春,到底是起了兴趣,之前在长乐宫的时候,太后因着生气,只是粗粗打量了几眼,并没与怎么细看,如今这么一瞅,这东西确实是精致万分,看着和莫惊春几乎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知道这东西铁定不是真的,不然太后的心,可不只是轻轻一跳这么简单了。
太后捂着心口,摇着头说道“如此逼真的东西,看了还是觉得有些可怕。”
“是吗”正始帝像是疑惑地扬眉,手指搔了搔小人偶的下巴,摇着头说道,“寡人倒是觉得不错,只是这小东西再是逼真,到底是假的。”
太后不想再看这真实到有些可怕的小人偶,便刻意转移了话题,提起了在偏殿住着的成家姐弟,她道,“这两小儿看起来都很是可怜,若是陛下还没想好他们的去路,不如照着哀家的法子”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成虞君被您收作义女,那岂不是我的妹妹”
太后刚想起这茬,没好气地捶了一下正始帝,“知哀家想差了,眼下才来提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大皇子就要凭空多出来一个姑姑,再加上成卫忠,到底有些不合适。
“那便是孙女,也没什么不好的。”
太后便立刻改口说道。
正始帝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继续摆弄着小人偶。
太后看着陛下那模样,突然灵光一闪,继而在心中好笑,旋即又涌起来淡淡的暖意。正始帝这两日拖着不给个回应,岂非是因为“义女”的说法太后就生下来正始帝这个一个孩子,倒也还没想过,皇帝都这么大了,居然还有争宠的意识。
咳,或许说不上是争宠,只是对太后的看重。
太后只敢在心里轻笑,可不能露在面上,让陛下得知他那点小心思暴露了。
“母后想要收她做孙女的话,却是没什么问题。反正这后宫也不缺宫殿,到时候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便也足够。至于成卫忠,等到他伤养好后,寡人会再做安排。”正始帝随手将小人偶身上的一处皱褶给捋平,而后说道,“不过,这个消息暂时不可公布出去,母后可私下和他们说,再过些时候,再来下旨。”
太后挑眉,“皇帝是打算”
“引蛇出洞。”正始帝笑得和煦。
从永寿宫出来后,正始帝并没有坐上御驾,而是带着乌泱泱的人沿着宫道在走。他走的速度不紧不慢,仿若是在思忖着什么,身后的这些人不敢靠得太近,免得惊扰了陛下的思路。
正始帝穿过御花园时,这暖春时节,各种鲜艳的色彩逐渐绽放,满是生机活意。在越过假山下的宫道时,一个正在边上洒扫的宫女想要侧身避让,为陛下行礼,结果看起来像是因着一个不小心,便猛地摔倒在正始帝的身前,摔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正始帝好奇地挑眉,停下了动作。
这一顿,就让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帝王蹲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宫女的模样。
被吓了一惊,正打算上前将人拖下去的刘昊被正始帝的动静搅得不敢再动,站在半步开外盯着陛下的动作。
宫中的新人五年一换。
自从正始帝登基来,已经是正始六年。
当初元年为了祭奠先帝,便暂时没有更换。而在这六年来,经过几次的清洗,这宫中的人手确实是少了些。
开年的时候,太后就吩咐再进来一些,让这宫中也热闹热闹。
眼下来看,新鲜的气息,也着实是热闹。
正始帝打量完后,对着身后的刘昊说道,“看起来也不像是美若天仙的模样,怎么会觉得这摔倒的姿态会好看而且宫女用的铅粉有些一般,泪都冲出来两坨,这是抹了一脸吧”他的语气还是那种古怪又好奇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非常阴阳怪气,刺得人满面羞红。
皇帝不想说好听话的时候,那话是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这文武百官,多少是领略过的。
正始帝站起身来,兴意阑珊地说道“将她拖下去吧,照律”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摸着下巴沉默了片刻。
“不,”正始帝忽而勾起一个诡谲的笑容,“就将她埋在,假山下吧。”
他愉快地拍手决定了。
那宫女已经彻底呆住,直到刘昊示意两个冷漠的內侍上来拖住她的时候,才下意识要尖叫起来,却被一把捂住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正始帝原本还在等第一波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按捺不住,结果跳出来的居然是最愚蠢的那种,那怎么能够让他高兴
既然不高兴了,那就要找些让他高兴的法子。
新人不懂事,那多踩踩埋着新鲜血肉的土壤,总该学会懂事了。
正始帝回到长乐宫时,留守在宫内的德百站在殿外守着,在看到正始帝的时候眼睛一亮,欠身说道“陛下,太傅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
眼底残留的肃杀散去,黑沉的眼眸一眨,变幻成了漂亮清澈的纯粹模样,正始帝笑吟吟地跨入殿内,迎着莫惊春留下来若有若无的气息而去。
不过寥寥数步,正始帝就看到了正在等候的莫惊春。
只见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稍显拘束地坐在软塌上。手边正摆放着两卷竹简,看起来是打算读书,却是没有读进去。
正始帝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静坐的莫惊春,惊得他匆匆抬头,露出一双清润的眸子,眼底盛满了柔软和惊慌,仿佛是颤巍巍的水波浅浅荡漾了几分。
正始帝的呼吸微窒,真是
夫子可真是,分明是只会咬人的兔子,怎总露出这么柔软的模样
软得让人总想蹂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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