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求不得

    崔羽灵在独孤极下达死令的那一刻冲进了修士堆中, 找到崔虚和北冥湘。

    她想带他们走,但她来得太晚。

    崔虚与北冥湘已经不愿认她了。

    他们推开她,说没有伤她便是最后的情谊, 而后奋不顾身地冲进魔军之中, 浴血厮杀。

    他们都知道今日会死在这里, 到最后一刻靠在一起, 倒在了血泊之中, 再也没有起来。

    崔羽灵很想很想冲进去将他们拉走。

    但叩音直奔她而来, 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 逼她亲眼看着父母惨死后,对她道“尊主要我取你的命。”

    倘若她安安分分在独孤极手下当差,不去做那些针对白婉棠的多余事,她也许还能留下一命。

    但她太高估了她自己, 或者说她对她自己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以为前世的告密只针对了白婉棠。

    她以为, 她和独孤极同病相怜, 都被白婉棠夺走了一切, 她为独孤极做的事,会让他和她感同身受。

    她以为他和她是这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

    但直到叩音生挖出她的心, 她躺在地上望着独孤极的车舆, 她还只以为,独孤极是为了白婉棠杀的她。

    她这一生, 所求有三。

    一是父母不再因她饱受欺辱,他们一家不会再沦落至一无所有,尸横荒野的下场。

    二是柏怀能够爱她。

    三是杀了白婉棠, 报仇。

    她之所求, 一个也没达成。

    她盯着那空中车舆, 心中感觉不到怨恨,只觉得累。

    忽的,她看见那车舆上飘落一朵红色棠花。

    细看才看清,那是白婉棠。她变得很轻,轻得随风而逝,谁也抓不住她了。

    崔羽灵意识逐渐涣散,听见独孤极嘶喊的声音,看见他趴在车舆边,满身是血,如同穿了一身红衣。

    他挣扎着挪动,仿佛也要跳下去。

    但他没力气再动了,身体微微抽搐着,濒死般的痛苦。

    这一刻,崔羽灵忽然感到可笑和悲悯。

    独孤极啊独孤极,纵使你得到了神莲神骨,从此执掌三界。纵使你从此凌驾于天道,众生敬畏。

    你也还是和我一样,一生所求,求不得。

    大战平息,驳曲和宿罗率魔军清理战场。

    叩音与檀罗将在车舆上昏死过去的独孤极带回行宫诊治。

    拿下修真界,就等于魔族已再无敌手。

    群魔狂欢,恨不得载歌载舞庆贺。

    叩音与檀罗注视着昏死不醒的独孤极,却笑不出来。

    医修说,他神莲归体,菩提镜归位,如今的修为可谓比千年前的鼎盛时期更加强悍。

    至于他身上沉疴,待他融入神骨,痊愈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他如今身子很好,比千年前还要好,只是不愿醒。

    他身上没有伤,身上的血全是那个总在杀他、伤他的女人的。

    可叩音与檀罗都觉得,这是她伤他最痛的一次。

    独孤极在七天后转醒。

    驳曲等人已经收拾好残局,就等他安排好修真界的事务,下令寻方法攻入人间。

    独孤极很快便安排好一切,仿佛又恢复成了先前那位勤勉的魔祖。

    只是当修真界一切平定后,他突然说,让他们去找白婉棠。

    驳曲四人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檀罗不怕死地道“她已经归还神骨,魂飞魄散了。”

    “不会的。”独孤极说,“尊者令你们都找到了吗”

    “三块尊者令都已经找到了。”

    “还有一块呢”

    “没有”

    还有一块,谁知道白婉棠丢到哪儿去了。

    独孤极笑起来,道“定是她留着逃命用了。她那样贪生怕死的人,怎么可能会寻死。”

    檀罗觉得独孤极好像疯了,但看他冷静的眼眸,笃定的神色,又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白婉棠没有死,她只是又跑了。

    他们立刻下令,命人搜寻白婉棠。

    那些被他们遗忘在地牢,尚未处置的修士被提去审问白婉棠跑去了哪儿。

    问到叫藤千行与柏怀二人时,他们先是一愣,而后讥笑道“独孤极叫你们来问的她已经死了,他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这话传到独孤极耳中,魔卫都以为他会下令杀了这两人。

    却听独孤极平淡地道“留着他们,还有用。 ”

    待找到白婉棠,她肯定又要跑。他留着这两人,她就会听话地留下来了。

    魔卫听令,继续去找白婉棠。

    他们花了一年时间,几乎翻遍整个修真界,还是没有找到。

    独孤极越来越急躁,他开始放出消息,让白婉棠出现,否则就屠杀整个修真界。

    这与他最终的计划不符,他要的只是三界的臣服。

    驳曲四人连忙劝谏。

    可他不听。

    但最终他还是一个也没杀。

    在他选出第一批修士准备屠杀的时候,那个叫柏怀的修士突然道“回去告诉独孤极,让他好好想想,倘若她还活着,知道他因为她杀了这么多人,她会不会更恨他,会不会宁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独孤极便就此停手了。

    那几天他变得迷茫起来,常常在登天阁一坐就是一整天。

    坐在从前她常坐的窗台上,望着小仙境的海棠林。

    先前那片白海棠林在大战中毁了。

    他叫人种了新的,一整片,火烧云似的红海棠。

    驳曲等人起先为此感到震惊不已,见他真的不再厌恶红与血,也为他少了个毛病而开心。

    他就这样看了海棠林几天,突然地又狂躁了起来,在一天夜里独自跑到小仙境,一把业火将海棠林全烧了。

    又叫人翻出仓库里堆积的一堆被划成破布的男子衣衫,拿出来,一件一件地亲手烧。

    他一言不发,眼里一天一天地生出疯癫与怨恨。

    驳曲等人担心,问了那些衣衫的来源。

    才听一个叫梅英的魔侍说,那些都是白婉棠曾亲手给他做的衣裳。

    闻言,驳曲等人反而放下心来。

    烧掉好,烧掉就代表他快要放下了。

    独孤极夺回神骨后,一直没有将其融入体内。

    烧了衣裳后没多久,他用神骨破开与人间的结界,率领魔族攻入人间。

    人间的人被吓得惶惶,但还有不少修为低下的人间修士和各国军队试图负隅顽抗。

    独孤极让魔军镇压在天空之上,如同乌云笼罩整个人间。

    可他没有下令让魔军动手,与人间的军队、修士僵持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到乞巧节那天,他带驳曲等人去了皇城。

    因魔族带来的恐惧,皇城清冷,无人庆贺。

    这段时间他一直寡言少语,这天却注视着那棵姻缘树,冷笑道“修真界找不到她,她多半就是来了人间。如此她都不肯出来,她的心肠倒是变得冷硬许多。”

    驳曲四人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手中凝聚业火,向那棵挂满姻缘笺的巨树砸去,“她最爱人间,总惦记着这棵姻缘树。我倒要看看,待我把她看重的一一毁了,她会不会出来。”

    他已经不在乎她会不会恨他了。

    他只想要找到她,看到她,将她永远绑在他身边。就算她死了,他也要把她的魂魄拘回来

    业火轰地砸落在地,自下而上,将姻缘巨树烧成一棵火树,那些带着无数有情人期盼的姻缘笺,一块一块地掉在火中。

    突然一个老头大叫着从一间屋里冲出来,踏在昏暗的姻缘桥上冲向那棵巨树。

    老头跪倒在巨树前恸哭,这是他守了一辈子的树。

    独孤极漠然地看着,唇畔扯出残忍扭曲的笑。

    直到,挂在树顶上那最后一块姻缘笺被烧断了绳,燃着火,坠向业火之中。

    他想起无相城的那棵姻缘树影,想起那两个孩童念出的最高处的姻缘笺上,写着的名字。

    他鬼使神差地留意了一眼。

    看见那块姻缘笺上写着

    白鹤,白婉棠,喜乐安康。

    白婉棠三个字,已经被火烧了一半,啪嗒掉进了业火之中。

    那一刻,他像坠落般自天而下,冲向业火。

    他跪在火里,翻找那一块块被烧焦的姻缘笺。

    待找到那块写着“白鹤”的姻缘笺。笺上,就只剩下被火熏得模糊不清的“白鹤”二字。

    写着“白婉棠,喜乐安康”的地方,已经被烧成炭,一碰就碎了。

    他捧着那块破牌子,像丢了魂。

    跪在地上的老头最初被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又爬起来道“仙人你是不是白鹤”

    独孤极愣怔地看向老头。

    老头长叹“你怎么现在才来,姻缘树都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的魔给毁了,那天,有位仙人在树下等了你一夜。”

    “她还留了条手帕,在上边写了字,是给你的,我们凡人打不开。”

    老头从袖袋里拿出条手帕递给独孤极,独孤极却看着手帕,迟迟没有来接。

    他突然的不敢接,不敢看。

    老头看他外貌,当他是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仙人,慢悠悠地道“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仙人,我想除了她,也只有她等的人会来这儿找姻缘笺了。我受了她的恩惠,就想着哪天遇到她等的白鹤,要把这帕子交给他。”

    “我年纪大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怕一辈子都等不到你,又怕遇到你时没带帕子,就把这手帕随身带着。仙人的一辈子都很长,你来得有点晚,但也不算太晚。”

    老头把手帕抛到独孤极手上,道“我都还活着,她应该还在等你,你可别让她一辈子都等不到你。”

    独孤极愣怔地接了手帕打开。

    白鹤,我叫白婉棠,仙仙是我的小名。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后,我总是很想逃,很想家,很害怕。

    直到我在阴阳关遇见你,我突然之间好像找到了我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突然之间有了不害怕的理由。

    其实你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天,我就留意到了你。好像我上辈子就认识你,总是想关照你,保护你。

    只不过我不认识你时,我觉得,我凭什么要关照你,我自己活得还够呛呢。

    但发现你对我似乎有同样的感觉之后,我渐渐地忍不住想,也许,我们上辈子真的认识。甚至有没有可能,我是为你而来的。

    我想带你逃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你像普通的凡人一样生活,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但是现在,大概是不行了。

    未来,也许我会变成和你认识的我完全不同的样子,但我绝不会后悔遇见你,不会后悔喜欢你。

    这手帕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如果看到的时候,我还在你身边就好啦。

    如果我不在你身边,那么我希望,我们来世能够相遇。

    不一定要在一起,就是想见见你。

    “见你”二字,被水迹晕糊。

    老头在他看的时候,回身指着姻缘桥说“那天桥上点满了灯,她就从对岸走过来。桥上全是成双成对的,她一个人沿着桥边独自走,显眼得很呐。”

    “这么多年,我看过不少一个人来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姑娘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她写信的时候,一直在哭。你若是有心,日后可别再让她哭,也别让她等你那么久了。你一个男子,该去等她才是。”

    独孤极看完手帕,一言不发。握着手帕和木牌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失魂落魄地走上姻缘桥。

    他沿着桥边,一步一步地朝着桥对岸走去。

    恍惚间,老头好像看到,桥上点满了灯。

    那位仙人姑娘,从桥对岸走来。

    她等的这少年人啊,就在这,朝着她走去。

    老头欣慰地笑起来。

    却见少年人突然扶住桥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粘稠的血从他口中淅沥沥落在桥上。

    他突然间没了力气,扶着桥索半跪下来,单薄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轻颤,“我会等的,我会等”

    驳曲等人突然落在他身边,急声唤他尊主。

    叩音递过来一块令牌,对他跪下,颤声禀报“刚刚魔卫回报,第四块尊者令找到了,在北冥地宫的地上。大概是她在那儿遇到什么事,不小心把令牌掉在了那儿”

    独孤极瞳孔收缩,猝然一震,呕出一大口血来,倒了下去。

    老头茫然又惊愕,看那四个魔族惊慌地将他带走,朦胧地明白了。

    那位仙人姑娘,没能等到她的白鹤。

    这少年人,也再等不到那位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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