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之下, 深渊万丈。
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整个大地都已经被挖穿了。
没有了碍事的人需要分神去注意之后,燕时洵终于能够沉下心来对付眼下的浓重鬼气。
本来对于生人来说, 就算燕时洵是恶鬼入骨相, 但是他仍旧是人身, 对鬼气的利用无法彻底, 最多只能引导而不能溯源追踪。
除非是井小宝那样以恶鬼入骨相成为厉鬼, 才能够拥有对鬼气的全盘掌握与镇压。
但是这其中,却横生了两次变数。
一次, 是兰泽与鬼气的纠缠。
鬼气在抓住兰泽的同时, 相当于兰泽也抓住了鬼气,让燕时洵能够从原本理不清因果的一团污糟罪孽中, 找出通往深渊终点的路。
另一次是连燕时洵也没有想到的,邺澧的力量。
虽然世上驱鬼镇邪的流派众多, 有神婆有阿公,也有出马仙和姑婆, 但是无论手段是正是邪, 他们的力量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还都是活人, 所以,就算是最阴毒的力量,也还保持在生人所能达到的下限之上。
可邺澧却不同。
他的力量没有任何邪恶罪孽,却偏偏一丝生气也无, 是纯粹的阴冷死气。
邺澧与死亡同在,他是, 死亡的神明。
在天地大道被重创, 各方神明纷纷消失之后, 燕时洵没有想到竟然还有活生生的神明, 并且就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行走人间。
这着实惊到了燕时洵。
不过正因为邺澧不同于生人的力量,所以深渊才接纳了燕时洵,而天地大道此时就仿佛落在了燕时洵的肩上,认可他的神名。
这一刻,燕时洵体会到了以往邺澧的感受。
整个世界所有的罪孽与公正,都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就像是有无形的文字标示在每个人神鬼的头上,清晰的在述说着他的一生。
燕时洵侧眸看向人形树,枝桠上哀嚎着的鬼面狰狞可怖,但他心中平静,丝毫不受干扰,对鬼面的惨痛无动于衷甚至隐隐厌恶。
因为他能够清楚的看到,那鬼面作孽的一生。
鬼面是百年前生人,五岁因为贪玩,像肢解一只蚂蚁那样切开了弟弟的身体,并在父亲发现崩溃的时候,说是家中仆人所为。
长大后,鬼面与花街柳巷中流连,死在他手上的风尘女子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再后来城里大乱,鬼面为了求生卖了不该卖的情报,导致无数人因此身死。
鬼面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报应,得了重病痛苦而死。
地府之下,鬼面被判打入地狱承受千年酷刑,直到灰飞烟灭,再不得投胎。
鬼面的生前死后,像是展开的画卷,一幕幕迅速在燕时洵眼前滑过。
燕时洵又转头,看向另一个在血海中哀嚎着想要挣扎出来的骷髅。
骷髅生前行骗天下,不管是否是对方的活命钱都贪进口袋里,造成很多人家破人亡。
他人对他的怨恨变成了他必须背负的沉重罪孽,一日日缠绕在他身上吞噬他的血肉,让他变成了血海中的一具骷髅,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面容。
燕时洵眼眸微沉。
所以邺澧一直以来看待人间的视角,都是这样的吗
少见阳光与良善,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魂魄上,都像是雪白的雕像落了尘埃,变得丑陋不堪。
燕时洵忽然想起,曾经邺澧对他说“人间无救”。
他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邺澧会有这样的结论了。
就算是再心中无阴霾的太阳,落进了阴暗的绝望中,举目四望不见光亮,也会渐渐熄灭于深渊吧。
不过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眸中泛起笑意,修长的手指迅速结印在身前,没有因为四面无穷无尽的恶鬼而受影响,反而眼眸越发明亮。
人间还有救。
人间一直都有救。
永远有人在为了保护生命而战,希望的火种在每个人坚毅的眼中,在林婷的笔下,在井世文的每一次据理力争寸土不让中,在先辈英魂的信念中。
就算人间有诸恶行,但是有恶就审判,罪孽的魂魄就送入地狱,生死之间,公正永恒流转。
即便罪恶的阴霾多到遮蔽天日也无需畏惧,只要能清扫一点,就多一个魂魄得到救赎,人间就多一点公正。
而那一点公正,就是燕时洵所追求的。
就算万千恶鬼中,有一个纯白的魂魄值得拯救,他也愿意下潜到最深的地狱,将那魂魄引导向毫无阴霾的下一世。
玄妙古老的手印逐渐结成在燕时洵掌中,原本对于生人而言晦涩难懂的图印,因为有邺澧源源不断仿佛永远没有枯竭的力量做后盾,也顺利的展现在燕时洵身前。
低沉符咒咬字清晰的落在深渊中的那一瞬间,所有被囿困于地狱的恶鬼,都似有所感的向燕时洵所在的位置望来。
本不应该存在于此的凡人身姿修长,挺拔如无法被摧折的长刀,锐利横在阴阳之间的界限上,任何恶鬼都无法跨过此线,迈进人间。
光芒在他的手中迅速聚集,一点烛火瞬息间便变作了日月光华,像是金乌落进了他掌中。
恶鬼面带惊恐,颤抖着连怨恨都无法生出,拼命的四肢并用着向远离燕时洵的方向逃去。
一开始被生人味道吸引来的人形树发出着凄厉的嚎叫,从碎肉堆积的土壤中拔出脚来,用坠满了骷髅头的根茎,艰难的拖着浑身沉重鬼面与脏器,畏惧的想要离开这个令它们恐惧的生人。
它们浑浑噩噩的魂魄能够感受得到,这个生人的身上有恐怖的威压传来,如山岳压顶而来,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碾压成碎片。
而在那人身上,属于人间的生机竟然在反向侵蚀着恶鬼深渊,光芒所过之处,鬼气竟然烟消云散,化作一缕青烟向更深的黑暗中飘荡去。
为他指引了方向。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迈开长腿向青烟所指向的方位走去。
就像路星星打不过敌人会回来找家长。
恶鬼若是有打不过的力量,会去找谁呢
深渊之下,埋藏着什么东西一直牵扯着恶鬼,也让被鬼气缠绕的兰泽无法离开。
那些恶鬼哀嚎着,就连它们长久以来被地狱中的鬼气和酷刑,消磨到所剩无几的神智,也感受到了深入魂魄的恐惧。
那是被看透了所有罪恶,站在审判席上,等待着上方阎王殿投掷下最后酷刑时的惊惶不安。
从来只会被生人畏惧的恶鬼们,第一次如此畏惧一个生人。
但是,不论它们如何挣扎,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人踩踏过碎肉焦土,一脚踏进血海之上。
金光落了海。
深渊静止了一瞬,随即,滔天惊浪而起,汹涌冲击向四周的碎肉土壤。
人形树甚至连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气势汹汹而来的血海吞噬。
而如同摩西分海一般,燕时洵面前疯狂旋转着的血色旋涡中,竟然渐渐开辟出了一条通往下方的路。
刚刚为燕时洵指引了方向的青烟飘落进海底,却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在那里存活。
甚至就连恶鬼,都无法承受从下方传上来的威压,还保持着逃跑的姿势就已经哀嚎着魂飞魄散。
燕时洵没有丝毫犹豫,跃身向下,主动跳进了黑暗之中。
狂风从下面吹卷而上,将他的大衣吹刮得烈烈作响,他也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眸,抵御过快的风对眼睛的伤害,勉强能借助着手中的光芒,看清下方的模样。
随着燕时洵不断向下坠去,腥臭的血腥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潮湿气味。
像是多年无人居住打扫的屋子,长久被阴寒的温度环绕。
那气味凛冽死寂,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与温度,凛然威严,不可冒犯。
却独独没有身处地狱时应有的血腥味道。
燕时洵皱起眉,在狂风中拼命睁开着眼眸,想要看清下方的环境。
阻力一层层增加,燕时洵坠落的速度越来越慢,像是他每向下一寸,就要承受翻倍的压力。
如果不是邺澧借给他的力量还在他的经脉中源源不断的支撑着他,而来自邺澧的神名加身,令大道此刻就落在燕时洵的肩上,他恐怕自己根本无法走进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在地府崩塌之后,还能拘束了所有的恶鬼与鬼气,甚至那些恶鬼只是一照面就化为一捧齑粉散落。
燕时洵心脏向下沉了沉。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邺澧告诉他,百年前地府崩塌,阎王将要消散之前,拼尽全力将自己的神名与所有力量都留在了地府,支撑着生死正常运转百年。
而这里的气息明显区别于鬼气,却让所有恶鬼畏惧这里,难道是阎王的埋骨地
燕时洵很快就感觉到,他的脚下踩实到了一片坚硬的地面。
不像是地狱中沁满了血液泥泞软烂的土壤,而是以坚石铺地的触感。
一丝疑惑从燕时洵心头划过,他很快就调整了姿势,长腿微屈卸掉了冲击的力道,稳稳的落在了地面上。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借助着手中光芒打量着周围。
直到此刻,没有了狂风和层层阻隔,燕时洵才真正看清他所落进来的,是怎样的地方。
四面皆是百米高的雕像,神佛面目威严,不怒自威。
不像是菩萨垂眸温润和善。
此处的神佛雕像眼如铜铃,炯炯不可直视,而面容上线条坚硬带着锋利的棱角,手持武器,姿态生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抖落一身泥土尘埃,从沉睡中活过来,将所有入侵者和魂魄斩于此地。
在这样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下,人会不由自主的觉得恐惧与渺小。
场地空旷,黑色地面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仿佛是等待着接受审判的罪孽魂魄,在此处惴惴不安的哀嚎求饶,却连上方的一个眼神都换不来。
燕时洵警惕的环顾四周,发现那些高大的神佛像在细看之下,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而在光线的边界,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很多砸下来的巨石石块,狰狞锋利。
就好像是这里曾经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所有往日里威严不可冒犯的装饰,都变成了残破的遗迹。
燕时洵眼眸沉了沉,迈开长腿跨过脚下的石块,轻声走了过去。
“咔嚓咔嚓。”
碎石与鞋底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回荡在空旷无人的穹顶黑暗下,显得更加寂寥死寂。
坍塌的房顶,砸下来的梁木,横倒在地的枯骨身上还套着旧时的官袍
所有的一切,无不在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地府。
邺澧说的没有错,虽然与他之前所猜测的埋骨地有些区别,但是地府现在已经空荡荡没有了任何管理者。
不管是阴差还是十殿阎罗,传闻中所有应该存在于地府的官职都不见踪影。
只有大灾难之后残留下来的一地狼藉。
“咔嚓”
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响起。
燕时洵心中一惊,赶紧低下头看去。
焦黑的枯骨手臂横斜,与下面黑色的砖石融为一体,在废墟中看得不真切,让燕时洵在不均匀的光亮中一时没有注意到,踩碎了臂骨。
燕时洵赶紧后退一步,低声道了声“抱歉”。
然后他才看清,那枯骨手臂的主人,身上同样穿着官服,另一只已经化为焦黑骨节的手中,还死死抓着一本厚厚的名薄。
燕时洵的目光顺着这具骸骨往远处望去,就看到在大殿倾倒的废墟中,还隐约露出了其他穿着官服的骸骨,形象各不一致,却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那些地府曾经的掌权者,哪里是不知所踪。
他们都死在了百年前的浩劫中。
燕时洵抿了抿唇,有些愣神。
因此此刻邺澧借给他的神名,大道将所有的前因,悉数说予了凡人听。
百年前,阴阳失衡,大道为了在混沌中求得一线生机,保住人间不因天地崩塌而遭受灾祸,只得将所有分散出去的神位与力量回收,重新支撑起将要倾倒的大道。
虽非长久之计,但只要还没到最后,就有一线生机可言。
大道看透过去与未来,无情无私的守护阴阳,为了苍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但是对于地府,却是致命的打击。
所有的神位陨落,地府塌陷,十殿阎罗连同着所有地府神明都耗尽了力量。
唯一剩下的只有现在展现在燕时洵面前的废墟,还在无声诉说着当年毁天灭地般的恐惧。
燕时洵本想进一步看向未来,大道却在他面前忽然模糊成一片烟雾,再也看不真切。
他皱了皱眉,手中起卦想要询问。
但是他却连手指都无法屈伸。
就仿佛虚空中的力量制止了他的行为,大道叹息,不予展示未来。
也或者连大道,都无法确定未来。
变数入局,所有既定的结局都起了变化。
原本的死局重新开始活泛,一线生机终究在人间显现,所有的因果都在这一刻汇集,开始朝向一个可能的光明未来前行。
燕时洵隐隐约约触到了什么,但是等他转神再想去追索的时候,却一切都化为泡影,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的伸手向前,想要抓住那一瞬间的顿悟。
但就在这时,从光芒没有照到的更深处,却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转动声。
燕时洵立刻敏锐抬头看去,目光如厉电。
却见高台之上,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大殿,那些倒塌下来的砖石碎瓦,在一股看不到的玄妙力量下缓缓升起,重新回归它本应该在的位置。
就在燕时洵眼前,废墟重新建立。
“砰”
最后一声巨响,深渊震颤。
原本建立在最高处的无头神像,失去的头颅归位。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仰头看去。
神像雕刻的是一张俊秀年轻的面孔,虽不怒自威让人心生敬意,却绝不会错认那张面孔的年龄。
而最令燕时洵惊诧的,是那张面孔竟然隐约让他有些熟悉感。
在哪里见过
燕时洵长眉紧皱,却像是那一段意识被大道屏蔽了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记忆中找出这张脸来。
但不对,他一定见过,甚至熟悉这张脸。
燕时洵如此直觉到。
没有留给他太多疑惑的时间。
看不到的力量缓缓推开重于千斤的石门,复原的大殿缓缓在燕时洵面前开启。
道路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就像是有谁在无声的说既然找到此处,那便入内。
燕时洵身形顿了顿,随即平静的迈开长腿走了上去。
随着光芒的靠近,幽深昏暗的大殿内被一寸寸照亮。
威严冰冷的大殿尽头,高座之上,静静的坐着一道身影。
只是黑暗模糊了那道身影所有的模样,只留下一道剪影,让燕时洵看不清那究竟是谁。
燕时洵正待念起金光咒,却忽听得上方传来的细微声响。
那身影动了。
千百年来所有的死亡都匍匐于他的大殿之下,无数魂魄曾在此忐忑等待判决,而他始终高高在上,神像冰冷没有温度,不曾向人间投掷过一个眼神。
阴阳的规则不可更改,天地不仁,公正无私。
他所言,既是死亡的法度。
“你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已经找到了你。”
那身影声音冰冷清越,仿佛缠绕阴森鬼气。
“索性一切尚为晚时,大道终究垂眼。”
燕时洵眉头紧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声音的意思。
但阴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背向上蔓延,将他冻得连牙齿都在颤抖,结实的肌肉因为警惕而紧绷僵硬。
燕时洵为自己的生理性反应而诧异,对那声音的身份更加戒备。
按理说,他所有畏惧的情绪,早就已经在跟随李乘云游历四方的时候,因为遇到的那些恐怖或悲伤之事而逐渐被消磨,更在经手过的数不尽魂魄中,日渐将心智磨练得坚硬平静,寻常鬼怪撼动不了他分毫。
但是此时,他却只因为一道声音几句话,就感觉冷到了骨子里。
况且,什么叫“我”找到了“你”
是说找到了他吗谁,兰泽,还是别的什么人
燕时洵本想要开口询问,但大殿上方的身影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半明半暗之中,那道剪影似乎挥动了一下衣袖。
下一刻,燕时洵忽然觉得一股强硬的力量向自己袭来。
狂风烈烈吹卷起他的发丝,缭乱了他的视野,他只能尽量睁开眼眸向上看去。
但不论燕时洵如何再手中结印输出力量,想要抵御这股狂风,风依旧不容拒绝却轻柔的在将他推出大殿。
“地府陷落,神名之威将要耗尽,唯有一线生机可救生死轮回。”
“地府之下,既为我界,生死平等,唯我至高。”
“但现在,我将这份力量,借给你。”
“地狱”
四周所有的高大神像都在剧烈颤抖着,大殿之上的砖石梁木在震颤中一块块脱落,刚刚修复好的巍峨大殿,就像是百年前灾难重演一般,重新坍塌在燕时洵眼前。
只有那道冰冷入骨的声音,穿透所有轰鸣,清晰的回响在燕时洵耳旁。
燕时洵能够感受到自己在被推出这片幽暗深渊,从来时的血海回到地狱。
像是这片深渊的主人拒绝了他的拜访,重新大门紧闭,不再见客。
透过缭乱的风与发丝,燕时洵在剧烈晃动的光芒之中,隐约看到了那道身影的一点面容。
还有对方最后泯灭在狂风中的声音,和模糊的口形。
燕时洵努力侧耳倾听,想要听到最后的那句话,但耳边却只剩下烈烈风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下一瞬,燕时洵的视野天旋地转,光暗颠倒。
所有的一切都旋转着扭曲。
他立刻反应过来,掐诀驱邪稳住了身形。
但等燕时洵再次抬头看去时,刚刚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
他稳稳的落在了潮湿泥泞的血地之上,耳边重新充斥着恶鬼不曾断绝的哀嚎,血海巨浪翻滚。
却唯独不见刚刚倾倒的大殿和神像。
仿佛那一切不过是他恍惚中的幻象。
但燕时洵身躯中残留的寒冷,却在提醒着他不,在血海之下,埋葬着地府的残骸。
像是最后一片思维的碎片被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双手奉上,燕时洵明白,那些鬼气之所以会被禁锢在深渊,囿困不得离开,是因为地府的遗迹尚有余威存在,牢牢困守着地狱中接受酷刑惩罚的群鬼。
而现在,百年时间将过。
九为神之下的极致,是轮回之数,到十臻至圆满。
所以,昔日死去的阎王留下的力量,在下一个轮回前,终究被消磨殆尽。
一切将要重新洗牌。
但就在这个时候,张无病所在的车队从公路开进了本不应该存在的阴路,撞上了心怀不甘执念的兰泽。
而燕时洵为了救出被鬼气缠绕不得脱身的兰泽,下潜到了地狱深渊,却得知了地府的真实
其中稍有一环缺失,或者燕时洵不曾对兰泽心怀善意,想要帮他燕时洵都会错过唯一一次获得真相的机会。
而地狱中,恶鬼将倾巢而出,吞噬人间。
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燕时洵站在原地微微愣神,心中涌现出玄妙的怪异感。
就好像,天地大道一直在寻找着生机,但最终的奇迹,却始终缺损,无法凑成结局。
而就在燕时洵怀疑猜测的时候,一直落在他肩膀上的大道,却回应了他。
从来只想鬼神低语的大道,向一个凡人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玄妙的境界,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天地。
这是
燕时洵心中微颤。
但很快,大道抽离,燕时洵的神智重新被拉回。
他定了定神,眸光重新坚定。
虽然走了一趟深渊,让他心中产生了诸多疑问,但是好在总有收获。
比如此时涌入他体内的力量。
与邺澧借给他的力量不一样。
虽然邺澧的力量同样阴冷不带有温度,但却要更加冷漠肃杀,像是战将浴血从白骨累累的战场走下,心中杀意尚未退去,对整个天地都抱有敌意与怨恨,想要奋力嘶吼,反抗不公的命运。
但是在那道身影话音落下后,却有一股暗藏着生机的力量,落在了燕时洵的身上。
生与死循环交替,太极图阴阳旋转。
生机与死亡在一念之间。
最关键的是这股力量涌入身体后,燕时洵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深渊就在他脚下。
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地狱的主宰者。
燕时洵不知道那道身影的身份究竟为何,也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忌惮,但是他绝非腐朽不知变通之人。
既然这股力量对他需要解决的事情有用,那当然是欣然使用。
况且,他对于那身影的身份也有所猜测。
百年前就已经身死的阎王。
除了管理地府的阎王,还有谁能够说出那样狂傲却理所应当的话力量也与地府如此贴合
燕时洵心中平静,明亮的眼眸中沾染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掐诀。
“今请”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燕时洵唇间清晰的念出。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 ,吾即明即明 ,即暗即暗,三十三天神皆在吾法之下”1
所有哀嚎着的恶鬼,都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没了声音。
它们惊恐的看向燕时洵,拼命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渐渐明亮的金光之下挣脱。
像是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拽住了群鬼,将他们拖向燕时洵。
血海翻腾,吞噬了所有恶鬼。
深渊的黑暗扭曲破碎,爆鸣声一声接一声响起,整片空间摇摇欲坠。
终于,在几声“咔嚓”巨响之下,所有的黑暗轰然退散,恶鬼哭嚎着被燕时洵踩在脚下。
整个被从现实里切割出来的世界,终于在巨大的鸣响中破碎。
原本静止的时间重新流转,一直延伸到远方,却循环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从阴路之中脱离,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
深渊之上的公路,地动山摇。
路星星一下没站稳,踉跄着直接向前扑去。
邺澧微微皱眉,一侧身避开了路星星摔倒过来的身影。
于是路星星眼睁睁的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内心啊啊啊疯狂大叫,却还是直接“噗通”来了个狗啃泥,摔得头晕目眩。
路星星本来想爬起来,但整个大地都仿佛变成了蹦蹦床,让他根本稳不住身形。
但从这个角度,路星星忽然发现之前一直阻碍着他去救人的深渊,竟然在渐渐合拢。
黑线逐渐抿成了一条虚线,山林与公路重新接壤。
可是燕时洵还在下面啊
路星星简直想要咆哮,惊慌淹没了他,他仓皇爬起来想要抓住身旁邺澧的衣角求助。
“师婶师婶我师叔还在下面啊他还没有上来,怎么就合拢了”
路星星急得一身热汗,几乎想要哭出来“我要是那个时候跳下去帮师叔就好了。”
旁边的安南原,更是比不得路星星常年被宋一道长满山撵着揍锻炼出来的身体素质,直接摔在了一旁的灌木丛中,爬都爬不起来,眼前全是一圈圈金色的小星星。
因为路星星的话,邺澧微微侧眸,终于肯给他一个正眼。
“路星星。”
邺澧低沉的声音平稳的喊着路星星的名字。
路星星当即一抖,有种被犯了错之后被师祖喊了全名的恐惧,赶紧下意识站得笔直。
“你是觉得,我还比不上一个没出师的小道士吗”
邺澧似乎在笑。
但是没有燕时洵在身边,他像是被抽离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冷的神像高高立于神台之上,俯瞰人间。
“我与时洵同在。”
邺澧垂下长长如鸦羽的眼睫,披散在肩上的墨色长发无风自动,轻轻漂浮在半空。
而在他身后,大片大片金色的光芒从地面下升腾,公路和山林都在颤动中裂开巨缝,光芒从其间透出来,逐渐扩散到了整片天地,最后遮天蔽日,吞噬一切黑暗。
而邺澧背光而立,鬼神超然在上。
鬼神对于人间再无留恋,甚至做出了人间无救的判断,拒绝了大道的求助,作为最特殊而唯一存留的神,却不愿支撑起将倾的大道。
却唯独,为唯一一个璀璨的魂魄动了心。
从那时起,鬼神所有仅剩的情感都化作了对所爱之人的偏爱。
人间无救,却因他而有救。
大道不存,却因他而存在。
而此时,当燕时洵在深渊之下念起符咒时,深渊之上,邺澧回应了燕时洵的每一话。
“汝即明即明,即暗即暗。”
“大道于此,汝于公。”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三十三天神,皆在汝之下。”
“汝所行皆为道,所惩皆为恶。凡汝所言,既为大道。”
“此既酆都之判。”
低沉磁性的声音落下。
天地垂眸,承认了邺澧所言。
从这一刻起,被鬼神郑重做出了承诺的凡人,就已立于三界五行之上。
他拥有掌管死亡的鬼神所有的回护,他是鬼神与天地之间唯一的链接。
虚空中仿佛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传来。
邺澧狭长的眼眸冰冷无光,不带一丝温度,垂眼向大道。
于是
“轰”
鬼气构筑的世界,彻底在光芒中燃烧殆尽。
公路与山林都重归现实。
而还在公路上的官方负责人和所有派来的人员,都在如同地震一般的剧烈颤抖中,身形摇晃着差点站不稳。
刚刚接到滨大现场负责人的电话,说滨大已经脱离了危险,他们后续人员在进入进行扫尾清理的工作,官方负责人提了一夜的心才将将落回到胸膛里,就猛地迎来了他所在地点的剧烈变动。
“马道长”
官方负责人嘶吼“快救人”
和特殊部门人员不同,在现场的可还有其他正常的部门,他们不应该搅进特殊事件送死,危机当前,保护他们就是第一要务
旁边的制服人员刚刚扶着车辆勉强站稳,就听到了官方负责人的话,不由得错愕。
从来只有他们保护市民们安全的时候,竟然也有别人来保护他们
制服人员看向官方负责人的眼神复杂。
他们所有人,都拼命想要保护其他人,想要为其他人更加安全的环境。
在这一刻,制服人员忽然理解了特殊部门存在的意义,心中升起敬意。
而不用官方负责人说,马道长就已经在第一时间,眼疾手快的捞回来两个车祸调查小组的人,避免了对方摔出公路围栏。
但等他严阵以待,肃穆着面容一回身,却错愕“不对啊”
马道长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调“阴路,阴路消失了”
其他进入山林想要探查进入阴路救人的道长们,也感受到了这股剧烈的晃动。
道长赶紧扶住身边的树木稳住身形,但是一抬头,就发现前面的树林里跌坐着一个呆呆的女人。
她满脸泪痕,精致的妆容早就哭花了,却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吓到了一样,失魂落魄。
有眼尖的道长立刻认出了女人“这不是燕道友那个节目的成员吗”
“那位女嘉宾”
道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赶紧跑过去要救人。
羊须胡道长手中掐诀起卦,面目严肃“阴路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
旁边的道长声音带着颤抖,指向山林外剧烈的光芒“被带进阴路的公路也回来了,山林也回到了现实难道这一切,都是燕道友所为”
恶鬼入骨相,不世出的天资,竟然恐怖至此吗
道长们彼此对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与震撼。
金色的光芒铺天盖地,将深夜的郊外照亮得丝毫毕现,亮如白昼。
太阳在大地燃烧,生机落进了人间。
路星星跌坐在地面上,愣愣的抬头看着背光而立的邺澧,慢慢屏住了呼吸。
男人修长高大的身躯挺立,冷峻的面容漠然没有表情,墨色的长发轻轻飞扬在身后,仿佛所有的光暗天地都变成了他的背景板。
而有他在,天地大道,日月星辰,就不会停止运行。
路星星没有摸到过大道,他没有到那个境界。
但是他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如果大道有具现化的载体,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路星星被邺澧强大巍峨的气场差点吓哭,却非常有眼力见的一声都不敢出。
光芒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踏来,大衣在身后烈烈翻卷,气势惊人。
邺澧回眸看去,原本冰冷的眼眸染上笑意。
“时洵。”
他轻轻唤着对方的名字,语气缱绻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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