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人中, 有五万是军队,两万多人是萧灼华从各地买来的女工,有七万是招来的苦力, 剩下的就是携家带口来投奔的。这些没赶上招苦工,跟着走了一路, 看到那些兵卒、女工和苦工的待遇眼馋不已,只求早点到边郡能够早早地干上活, 也挣上钱。
赖瑾见进入陈郡, 便召来几个都尉,让他们就近寻找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扎营休整。
又行了小半日, 他们在陈郡河溪县找了一处地势开阔的地方扎营。
萧灼华坐在马车上翻看账本, 一项项庞大的支出令她心惊胆战。其中最大的支出就是粮食和工钱。二十万人中,有将近十五万人是要给粮食工钱的,每天的粮食开销就是十五万斤, 再加上买肉食、瓜果的开销,一个月仅吃食上的开支就是百万钱。
赖瑾从太子府带来的钱财, 全部花了出去,连他从国公府继承的, 都花出去了许多。他养这些人的开销, 比别人养数十万大军都多。
萧灼华现在连闭上眼睛睡觉做梦都是铜钱、粮食,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是真没有退路,一旦在边郡活不下去,真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用着自己的公主身份招人、造势,看似风光无限, 实则已然让父皇恨透。她一旦离开大军的保护, 要么死, 要么生不如死。父皇绝不会放过她的。
可她没凭空变钱的本事,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打仗争地盘。他们现在这种行军方事,去攻城夺地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进攻。
玉嬷嬷来报:“殿下,将军下令扎营休整。”
又休整!萧灼华的心中一痛,走了一路,休整一路,每多留停一日,便是白白多消耗一时钱粮。家底都快吃光了,钱财已经花出去大半,好几百车的钱财,现在只剩下几十车了。
若是对着自家父皇,她是绝不敢顶撞半分的,只能顺着父皇的心思说上一两句,争取点关注宠爱。赖瑾跟父皇不一样,试试吧!反正他应该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萧灼华当即抱着帐簿去到赖瑾的营帐,正想让守在门口的阿贵通报。
阿贵已经恭敬地行了一礼,让开路,请她进去。
她进到帐篷中,赖瑾正坐在桌案前,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瓜,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陈郡舆图,满脸悠哉。
赖瑾以为是阿贵进来,问:“公主安顿得怎么样了?你通知齐仲和沐杰把她营帐附近好好清理遍,别只顾着人,夏日多蛇虫……”他的话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衣服不对,一抬眼,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瓜都掉了。
萧灼华的眸中泛出几缕亮色,耳朵还有点微微发烫,脸上却不动声色,将帐簿放在赖瑾的桌子上,道:“库里快没钱了。”她展开木简,给赖瑾看这一路的开销。
赖瑾抬起头,萧灼华俯视的目光对上。
她站着,他坐着,她居高临下,给赖瑾的压迫感十足。特别是随着离京越来越远,萧灼华管的人越来越多,气场也越来越强大,再加上又离得近,让赖瑾的心脏都哆嗦了下,赶紧起身去搬了张椅子过来,请她坐下说话。
萧灼华告诉赖瑾:“没钱了。”
赖瑾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粮?”
萧灼华说:“随军携带的,够吃到今冬,你在沿途买的,还没送到的,够吃到明年底或后年初。”
赖瑾说:“月底能到边郡,夏秋季节开地,明年春耕能有一波粮食产出,粮食问题算是解决了。”
萧灼华问:“不打陈郡?”去开地?在满是石头的边山或全是草还有游牧部落劫掠的草原上种地?在草原上种地,很可能这里种着地,人就让草原人骑马过来掳走了,连铁锄头一起。草原缺铁,一旦进入边郡、陈郡,钱、粮、铁、盐全都抢。
赖瑾说:“找陈郡太守谈谈,他要是识趣,愿意给好处,就不打。哦,对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他在旁边卷起来的帛书中翻了翻,找出开钱庄的帛书,递给萧灼华,说:“钱是流通的。兵卒、女工手里那么多现成的铜钱,留在身边拿着重还要长铜锈,一不小心还得弄丢。开个钱庄,让他们存到钱庄里,一百钱,每年给三钱利息,一个兵卒每年有两万四千钱俸钱,存上一年,能赚七百二十钱。”
萧灼华听着赖瑾所说,往下看,问道:“抵押贷款,年息百分之七至十二?这与当铺有何不同?”
赖瑾说:“比当铺便宜,我们是官府,开钱庄虽是为挣钱,但最主要是让经济流通。”他想到萧灼华可能不明白什么是经济流通,又解释道:“经济流通就是将大家存在家里的不流通、不动的死钱,变成滚动的活钱,这样市面上一直有钱买进卖出,才能产生价值,不然就是堆破铜烂铁。开钱庄,等到了边郡再开,目前存款凭据还没造出来,现在开不好做防伪,容易让人冒领。你先心里有个数,不要为钱着急。”
阿贵进来禀报:“将军,方参军来了。”
萧灼华闻言见有事情要商议,便准备告辞离开。
赖瑾赶紧叫住她:“坐下来一起听听呗,你一个管钱的跑什么?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萧灼华的眼中迸出诧异之色,道:“这是你的大帐。”放在朝廷就是在朝堂上。她已经掌管如此多的,要是再掺合进军事、朝政之事,岂……若是父皇,自是不安。赖瑾……不同。她忐忑又紧张地坐回去,待发现自己坐的位置是在赖瑾的身侧,紧张得瞬间绷直身子,心中思绪起伏。
方士泽进入大帐,见到萧灼华在,顿了下,抱拳行礼:“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将军。”行完礼,落坐后,等了好几息时间,见萧灼华还坐着没动,看过去:殿下这是要参政吗?
赖瑾道:“方先生有事请直言。”
方士泽又看了眼萧灼华,道:“军要之事……”再次看到萧灼华。
萧灼华对着能决定自己生死的赖瑾是有点怕的,对着方士泽是半点不惧,泰然自若地望过去。
方士泽道:“成国公夫人掌清郡之地,自是能当家。宝月公主殿下何德何能。”都坐到将军身边去了,这是要作甚?管钱、管粮天天盯着盘账,少一袋粮食都得刨根问底弄清楚还不够,还要再掺合到军要政事上吗?岂有此理。
他看着萧灼华的那脸张,就想骂她欺上媚主,要不是哄着将军,能什么都给她管。钱、粮全都让她插手了。这些原本是他的差事,刚离京的时候,将军虽然自己管账,但所有的钱粮俱都得从他这里过,可如今孙潜买来的粮食,交给主簿清点入库,萧灼华管账,隔三岔五地派玉嬷嬷、侍女过去盘点,不再是将军吩咐就能领粮了,还得拿着将军的手信,交到萧灼华手中,再由萧灼华允了,再到主簿那记账,最后到运粮的辎重营支取。一笔笔层层账记下来,费时费事,两袖清风。
萧灼华现在竟然坐到了大帐中!便是连成国公夫人都极少如此。她一介皇室女子,皇帝赐婚本就是居心不良,道句不客气的话,一杯毒酒赐予她,已是给她体面。
方士泽的面上已经带上怒色,起身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军要政事,滋事体大,望将军三思,莫要让女子误了正事。”
赖瑾瞧见方士泽这么大的反应,半点都不意外。
豪族通过垄断教育资源,形成管理人才封锁。他们所处的阶层、生长的环境、形成的氛围,使得他们天然抱成团。在他们的眼里,官位、管理钱粮人才,就该是从豪族中选拔人才任用。萧灼华出来管钱、管粮就是分走了他们的权利,分走了他们的利益。
赖瑾舍下清郡、尚郡那么大的家业,跑到边郡来开荒,又不是给这些豪族出身的人倒贴倒白工。他才不管他们乐不乐意,他乐意就成!
当员工的不乐意老板娘坐在这里开会,几个意思?
赖瑾知道自己脸大,哪想到方士泽的脸比他的脸还大。他指向萧灼华,对方士泽说:“我家,公主能当一半的家。我阿娘说,要是她不乐意跟我过,能分走我一半家业。方先生慎重。”
方士泽的脸都青了,语重心长地说道:“军中之事,岂能由妇人掺和。”
赖瑾说:“我还是个孩子呢,都能出来带兵,公主殿下比我还大两岁又怎么不行了?先生你要是不乐意,那我不管了,大军就扔在这摆烂,你给我筹钱筹粮去。”
他把萧灼华跟前记账的木简抱起来往方士泽的怀里一塞,“每月的粮食、军俸开销,方先生为我想办法筹集。您能筹来,我立即让公主回家绣花。”粮食开销那都是小的,大头是军队饷钱。五万大军,每月两千钱,他这么厚的家底都快抗不住了。剐了方士泽都解决不了。
方士泽的脑子嗡嗡的。赖瑾养十几万人,比别人养百万大军都费得多,他去哪里筹这钱?他要是有这本事,早自己争天下去了。可他深知,赖瑾有!
他深吸口气,说道:“将军,您是有大前程大抱负者,公主殿下乃当朝公主,陛下亲女,宁王亲妹,您三思!”就只差明说,您是要造反的,您让她坐在大帐中造自家的反,合适吗?
萧灼华心中微叹。她在京中时,只道豪族势大,处处肘掣皇室,等出了京才真切地感受到大盛朝于各地豪族而言已是待宰羔羊,一个县里小豪族出来的幕僚都能当朝公主如此不看在眼中。
萧赫积病已久,时日无多,大盛朝大厦将倾之势已显,他用得着去造反担那恶名授人以柄?京城里、各郡县,有的是等不急的。他在边陲之地,上赶去造那反担恶名授人已柄,脑子有病吗!方士泽一个谋士,连这都不清楚吗?他清楚,但他为了不让萧灼华掺合军政之事,宁肯往他的脑袋上扣要造反的名头。赖瑾也怒了,沉下脸,冷声道:“先生出此言,请挂印离去!”
萧灼华和方士泽俱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赖瑾。
萧灼华是没想到赖瑾会护他到这份上,连成国公派给他的心腹幕僚都能二话不说赶走。
方士泽也是这想法。
萧灼华当即唤道:“赖瑾,不可。”她摇头,道:“千万不可。”若方士活泽就此离去,必会坏了赖瑾名声,往后再无名士幕僚来投,会让这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势,化作乌有。
赖瑾起身把方士泽怀里的木简抱回到桌子上,道:“殿下,你取一百两金子,送先生离开。”他要造的是皇帝的反吗?他要造的是天下豪族垄断所有资源的反,他要让百姓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他想要一个太平盛世,他想要人们活得能有个人样。
他站在桌子前,回头看向方士泽,道:“若先生容不得女子参政议事,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我赖瑾的帐下,只要有本事,女子也是可以当将军带兵打仗的!”
方士泽就算是在成国公面前也是处处礼遇,哪受过这些侮辱,当即抱拳:“告辞!”拂袖而去。
萧灼华想去追,叫赖瑾一把抓住手腕拉住。
赖瑾说:“不关你的事,不是因为你。换成别人,只要有你这样的本事,我也会如此的。”
萧灼华说道:“此事因我而起,你逐走方先生,便是耽于女色。重女色而轻才能之士的名声传出去,将会为那些有才之士所不耻,他们不会来投你,不会为你所用。治天下、争天下都少不了他们。”
赖瑾道:“那又如何?名士不来,有才华的女子来做官就是。我照样用。嬷嬷管作坊不是管得挺好的吗?两万多人在她的手底下也没见乱起来呀。”
阿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军,诸位都尉求见。”
赖瑾唤道:“进来。”
前军都尉、中军都尉、后军都尉、辎重营都尉、斥侯营都尉,五位都尉齐聚。他们原本是想要问要不要打陈郡的,结果刚到帐外就听到那番争吵,再听到赖瑾的言论,一时间神情各异,脸色格外精彩,不断地悄悄看向萧灼华。
赖瑾把萧灼华按回到椅子上坐下,说:“我们边郡缺人,得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那些女子是每个人花了三千铜钱买的,这一路上吃喝穿用,哪样不是钱养出来的。哦,我就让她们缝几件衣服?我是钱多没地方花吗?”
五人站在帐中,默默地低头不语,不敢说话。
赖瑾问道:“你们是愿意娶一个在后院给你洗衣做饭的夫人,还是愿意娶一个你打仗能给你运粮草、你有伤动弹不得能给你把家撑起来的夫人?”
五个俱都不语,继续保姿垂首的姿势。
赖瑾又说:“我们又讲,往后还有许多战功可以立。你们将来挣了爵位,爵位只有一个,孩子有俩,想想镇国公府的赵卓,作为嫡次子,为了一个爵位跟着陈王造反,把满门都搭进去了。要是镇国公的夫人也有爵位,赵卓有他娘亲的爵位傍身,他还会跟着陈王造反吗?我要不是有我娘的这份家业,我能乐意看着大哥袭爵,我什么都没有吗?同一个爹妈生的,大哥什么都有,大哥的儿子也什么都有,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什么都没有,能服气吗?”
沐罴最先表态:“我们听将军的。”
赖瑾叫道:“我要是不让公主去招女工,等你们和你们手底下的兵到了边郡,就只能看到母蚊子,连个女郎都见不着,想娶妻生子,做梦吧你们!你们还能从边郡飞回到清郡、尚郡成亲不成?几万大军未来的妻子、所用的衣服被褥帐篷等军需,全在宝月公主手里,还不乐意她进帐议事!你们是想打一辈子光棍还是想等到冬天冻死去啊。”他叨叨叨骂完,说:“今天不议事,没心情。出去。”
五个都尉从来没见赖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不敢再说什么,抱拳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他们各自散去,一言不发,全都在心头悄悄盘算将军之前的话。
将军连方参军都直接赶走了,可见这次是动了真怒。他们也觉得女子进军帐议事不合适,可军需确实在宝月公主手里。总不能让一群糙汉子自己缝衣服帐篷吧?他们在京城的时候,家人还能定期托人捎衣服过来,如今长岭以西眼看就要大乱了,路又这么远,哪还能有衣服送到。况且,军中发的不要钱,四季衣裳可不便宜。
军中好几万光棍,能就近娶妻生子确实很好。作坊的那些女子,干活轻松不用风吹日晒,比地里劳作的强多了,每个月还有五百俸钱,吃食花销亦是在作坊。这些可都是上等的好亲事。将军若不是这般安排,哪有这些好处。
可他们想到宝月公主一介女子进帐议事,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想想还是不要去触将军的霉头。将军连头号心腹谋士都给赶走了,撤掉他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几个都尉琢磨过后,把麾下的千总、佰长叫来训话,将宝月公主以后能进军帐议事和其中的关窍利害告诉他们,还拿方参军做例子,叫他们可先万别拿这些再在将军跟前说道,又告诉他们:“要不是看不习惯女子进军帐议事,多摸几下身上穿的衣服,想想冬天要是没有冬衣冷不冷。”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公主不会武功又不会提刀上阵跟他们抢战功,犯不着去得罪将军和公主殿下,众人纷纷应下。
方士泽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帐篷打包行李,一番动静把崔吉、孙潜、余修、周温他们几个都惊动了,纷纷赶到他的帐篷里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方士泽怒声道:“将军,竟让宝月公主进军帐议事!她一介女子,进军营已是不妥,已经掌了钱、粮,又再进帐议事,那可是皇室女子,是公主!若有歹心,将置诸多将士于何等险境。罢了,将军即愿为她不容于我,我走便是!”他说完,朝几人抱拳,道:“就此别过诸君,前路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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