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冰云最近觉得很奇怪,哪儿哪儿都很奇怪。
最奇怪的就是他找不到奇怪的理由。因为所有的一切明明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还是鉴查院从小培养的苗子,还是鉴查院四处的官员。但是,他就是觉得少了什么。
有这种感觉的是从有一日他休沐,居然睡到了日上三竿,从梦里惊醒开始的。先不说他一向浅眠,从未做过什么梦;单说那日的梦,他也没有半点印象。
只留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抓不住的,空荡荡的感觉给自己。
思考了几日,都没有什么结果,言冰云也就不在思考了。只当作了或许是难得做一回梦,居然忘记了的好奇。
一直到他因为麾下的滕梓荆接到了假密令而对鉴查院的提司动了手被革职查办送去北齐的路上,他又做了个梦。
在这个梦里,似乎也是这条路,这辆马车。因为他不能露面,自然被封闭的很好,所以车内的光线很暗,暗到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是一双眸子,很亮,熠熠生辉。
还有一句话,声音听起来是个姑娘,她让他早点回来。
言冰云就是这样被惊醒的,醒了之后的他觉得荒谬至极。自己如今这般地位,居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梦。于是便压在心底,绝不在让她有任何机会出来。
在上京城内,他遇到了一个人,北齐镇府使沈重的妹妹,沈婉儿。
为了刺探情报,他接近了她,利用了她的身份。
她也有一双好看的眸子。而且这双眸子看着他的时候,是一汪春水。
他本该好好利用这一点。
本之一字,就说明,他没有。
对外,以及对自己,他说的理由都是情之一字太难掌控,万一弄巧成拙,便不可收拾。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些被他一直压在心底的东西却会肆意滋长。有个声音在告诉他,那不是马车里的那双等着他的眸子。
那双眸子,明媚娇俏,充满生机。不是沈婉儿这般含情脉脉,娇媚有余,明亮不足。
他对沈婉儿说,他心中早有所属,虽然此生有缘无份但心里绝放不下第二个人。奈何沈婉儿不相信,一心求个名字,求一幅画像。
这本就是个谎言,根本没有名字,也没有画像。
可不知为何,他却能画出来。
虽然荒诞,但是这些画面似乎是长在自己心里。
而且那幅画的情谊,就连他自己也被骗了。沈婉儿自然也信了。
苦等一人而不得的痴情才子比醉生梦死的风流才子更受欢迎。
时间久了,言冰云自己都不分这是一场梦,还是真的有这么个人是自己求而不得的。
他曾试过给这个帮了他忙的画像添上五官,但是落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样子。
他仰天长笑,自己居然也会有如此魔怔的时候。他亦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借着酒劲儿,将这些外人传言的痴心之作全都毁了干净。
这等魔疯了的行为,传了出去,又是“云大才子爱而不得终究是个可怜人”谈资。
来安慰他的,是沈婉儿,她问他,既然有缘无份,你又何苦呢。
言冰云喝的伶仃大醉,却是盯着沈婉儿,伸手把她的眼睛挡了起来。
再后来他的身份败露,他落入了沈重之手。
沈重拿着他的画过来,称他好手段,居然能想出这一招来瞒过所有人。毕竟杜撰出这么一个人,还能演的如此情深的,确实是谁都不曾想过的。
入狱之后就把自己便成聋哑人的言冰云难得有了说话的心思。
沈大人谬赞了。本官……只是真的魔疯了。
沈重果然起了疑心,又重新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在这个无脸的姑娘身上。
以至于后来范闲来救他的时候,都忍不住问了问他,这个姑娘到底是真是假?
说起范闲,他曾在北上的路上见过一次,但是见他的时候,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一样。在锦衣卫看押他的地方,他虽然全程都表现的不相信范闲,但是却在对方说出“被迫害妄想症”的时候,已经放松了警惕。没有理由,是一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可他明明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也忍不住问了问范闲,你不认识她?
范闲看他的眼神,大概是觉得他疯了。
言冰云也不解释,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而且是早就疯了。在他画出第一幅无脸图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那索性就疯的更彻底一点。
他和范闲两人大搅了上京的朝政。
回去的路上,范闲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和他说心里话。
言冰云,他说。其实他以往都是叫自己小言公子的。可能是一起干了些疯狂的事情,所以他改了口。
言冰云,你和老师说的不太一样。青年才俊,年轻有为这两点不假。但是,说错了一条,你这人骨子里有点疯。而且你这人要是疯起来,比我还无法无天。
可是,我总觉得,你这些放纵的背后太过压抑,太累的慌。别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有时候说出来会舒服些。
言冰云没有回答,而是问范闲,你相信前世鸳盟吗?
范闲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智障。
回去的路,终究是不太平的,沈重犹如穷途困兽,召集了死士劫杀他们。
是沈婉儿替他挡的剑。
沈婉儿倒下来的时候,他虽然不受控制的说了那一句,我不会让你死,可心里却丝毫没有担忧。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庆幸。
范闲给沈婉儿包扎的伤口,言冰云长在外面,望着天边的火烧云。
范闲下车之后就调侃他,还有心情看晚霞,而不进去看看沈姑娘的伤。
言冰云的眸子里没有什么怜悯,直言,沈重下手是为了救她,与他何干。
范闲说他真冷酷,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和他说,她现在不是北齐人了,你别想这么多了。
言冰云都懒得和范闲继续解释。
重新回到京都,重新回到鉴查院。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多了个范闲。
他和范闲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绝对称不上是朋友,但却合作的很好。
范闲一日问他,为什么不能当朋友。
言冰云想了想,回答,少了点什么。
范闲翻了个白眼,大概是对他这么些年的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他问言冰云这个“什么”一直找不到,你就一直这么下去了?
言冰云没回答,但意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执念。
范闲叹了口气,说真没见过言冰云这样的人。然后他大概也是真的想让言冰云这个过两年都要奔三的人脱单,和他说,鎏晶河畔新来了个花魁,那眼睛也是贼好看,说不定会是他这么多年来说的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这还是有一年,言冰云喝醉了,说的。范闲就一直记着,动不动就想给他介绍个对象。
言冰云对范闲这两年越来越不靠谱的拉皮条行为,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但是三日后他去了。
因为这两天都在讨论这个花魁,据说是来自什么小地方的殷实人家,家道中落被卖了,如今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愣是一步步爬上来的。
这个身世,言冰云似曾相识。
所以,他去了。
这姑娘的眸子染上了太多的风尘妩媚和野心勃勃,但是却意外的很相似。
言冰云问这个几乎贴在了自己身上的姑娘,本名叫什么。
姑娘回答,是个女儿身,没给取名字。
言冰云又问她,姓什么。
在她开口说谎之前,又说了一句,说实话,可为她赎身,保她余生荣华富贵。
她收起了笑容,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可以不说。
自然是要说的,姓殷。
言冰云又问,可有个姐姐
有的,比她大五六岁,记不清了。因为她还没出生,她姐姐就被卖了。听说当年她姐姐还逃出去过可惜被抓回来了。抓回来的时候,划破了脸,所以沦为了奴役。
再后来,染了病,去世了。
多嘴说了一句,说她姐姐有点魔怔,总说自己梦到了奇奇怪怪的不曾发生的事情。
言冰云听完后,没什么反应。但他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的。
她回答,庆历二年冬的时候。因为她那时候也被卖了进去了。
言冰云如约替她赎了身,安置在了言府的一处外院。
范闲比谁都激动,以为他铁树开花了。但是,对方比之前更淡漠了。
姑娘给你戴绿帽了?他问。
言冰云嗤笑了一声,说,没什么,就是那个梦魇散了。
范闲品了品,发现了端倪,问他,不找了那个什么“什么”了。
不找了,找不到了。言冰云这样说。
庆历二年冬,是他梦魇的开始。
如今,他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清楚感觉到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空荡荡,变成了真实的空荡荡。
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去世了,而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来过。
疯子,范闲还是这样评价的他。
谁说不是呢。他这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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