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依纵横建安多年, 自然知道他手中的这壶百花烧名字叫得风雅却浓烈非常, 一般伶人为了保护嗓子是不能多饮酒的，更何况是这么烈的百花烧。
又见他这一身单薄青衫，迎着刺骨西风却恍若身不在此处，不知有怎样的愁绪，那双丹凤眸清冷晦暗虽然在扮相之下看不出真容，但那侧面的轮廓却已经足以震撼杨依依了。
她对天发誓，这样惊艳的旦角在建安城绝无仅有，从前也从未听说过，一定是今晚初次登场的新人！
虽然这知春楼的戏折子她这些年都听得腻歪了，但还是急急催喊来了小厮，让他赶紧去定下今晚最好的位置。
周围几个小姐看见杨依依突发奇想要去听戏, 又看大小姐眼神都没挪开那楼阁上的身影, 只是胡乱塞给了小厮一手金银，催促着他去定那个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的戏班子, 她们顺着杨依依的眼神向对街楼上望去，本还想再细看，那少年却已经转过身走了, 只留下一个背影。
杨家的小厮自是厉害的，小姐们坐在花了高出几倍的价格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位置, 正处戏台中间下座, 杨大小姐很满意，赏了小厮一些碎银，又点了几壶百花烧, 几个小姐都喝不得如此浓烈的酒，但也拦不住杨大小姐花钱，早已习以为常。
这酒香清冽，琼浆入口狂狷如滚水，烧喉烫胃，杨依依素喜淡酒，却第一次尝到这烈酒的香醇。
下幕戏——《洛神祭》，竟是一折新戏！
杨依依听得四下议论纷纷，道是这折子戏是为戏班子特意为今日初次登场的新角儿量身定做的，这角儿名叫柳昔。
只是众人皆未想到，唱得竟是洛神？！
这震惊四座的效果颇为显著，大家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嚷嚷声、叫骂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晓是大部分人原本都只是在吃茶，却听那声音像是都喊出了些许醉意，杨依依听得有人说道：
“柳老爷子怕是昏了头，这是捧角儿还是砸自家招牌呢？洛神也是谁都能唱得了的？！”
“这回有好戏看了，怕是今晚过去，明日这柳家戏班在这建安城就没立足之地啦！”
“这角儿听说才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乳臭未干的雏儿还唱洛神呢？岂不笑掉了人大牙，知道洛神的意味么？真真是煞人风雅！”
洛神自古为绝色之意，戏文“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说的就是洛神。
一般民间的戏折子借用一些知名传说做故事实属寻常，但却很少有人驾驭得了这饰演洛神的旦角，因为实在是要求太高了！
外貌须得绝佳自不必提，还需浑身柔韧无骨，举手投足柔情似水，抬眼睥睨恍若天人，是以艳而不俗、傲却不能骄，娇媚之中带着傲视苍生的英气，端雅之中还要有一股凛冽，方能演出那洛神之神气。
那浑身上下的装束重达几十斤，光是水袖就十好几斤了，层层叠叠相当厚重，却要舞出一副举重若轻、飘飘然若仙的模样，在台上虽然只是舞这么一两下，在台下可是要日以继夜地练，练的过程中两胳膊都不一定受得住，不用说手腕还要灵活转动了，这也是为何女子难以胜任，非得要男子反串才成，寻常女子根本玩不了这玩意。
那洛神戏中天女散花的水袖舞又最是这幕戏的重中之重，且不必说这世间女子都很难有这般气度，还需男子来演绎这旦角，已经不是强人所难之说，而是绝无可能了。
所以这洛神的戏虽说是人人皆知，但是真正看过的人并没有几个，即使有，也都是一水的差评。
但台上之人一出场，在座看客皆惊，四下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吞咽口水的响动。
戏幕起，台上人水袖一扬，如梦似幻，那眼底眉梢只消绕了一圈，就牵动着台下人的一呼一吸，一时间这一个不大的戏台的毫厘之地，竟似化作了那洛水湖畔的滚滚波涛，神女扬眉一瞪，那气魄不灭反骄！
只听那台上伶人唱：“吾乃洛川神女是也。掌握全川水印，修成一点仙心……”
洛神！他就是洛神！
全场爆发出一片震天撼地的雷动掌声，银子漫天飞舞地往台上砸，连建安城最出名的角儿也不曾如此受欢迎。
耳边的嘈杂声震耳欲聋，杨依依含在嘴里的那一口酒忘了下咽，被辣得呛了喉，她将折扇一拨掩面轻咳了几声，她没看错，果然是他！
那浓墨重彩的满脸粉黛虽然掩盖了他的真容，但那双眉眼绝对就是楼阁上的那个少年。
他纤影翩翩，桃花满面眸色清丽，与方才清冷晦暗的那一瞥完全不像同一个人，但杨依依的直觉却非常肯定。
只见那台上洛神水袖纷扬起落，笑靥轻吟，倾城美貌如世中仙，回眸一笑勾人心弦，杨依依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唱词，只知耳目混沌，只有那台上人的神采飞扬，震得她脑内只有嗡嗡的巨响。
她不愿只在台上见到他，对杨大小姐来说在这世间只要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什么问题，她当下让小厮找了柳若笙，用钱砸得他说不出话，买了进后台的资格，待柳昔戏幕落回来卸妆。
但是杨依依独自一人坐在后台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从原本的紧张到怀疑，差点找人把柳若笙打一顿，翻遍了整个戏院上下，却当真无人得知他跑去了哪里。
她满心沮丧从知春楼走了出来，也不知是那百花烧太烈还是没等到那伶人的心太苦，总之她浑身内外闷闷的极不舒服。
她也不想回家，只想徒步走走散散心透透气，还为着小厮牵着马车跟随的声音太响打扰了她的心绪，乱发了一通脾气把小厮赶到百米开外听不到马车声为止。
鬼使神差转到城郊的湖边，忽然听得湖中传来一声嚎叫，把她吓得一个激灵。
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她下意识躲在了树丛中，而不是赶紧往回跑大叫小厮过来救命，她从树后哆嗦着探出了头，想仔细看看那湖中之人。
月色皎皎，湖面像是铺满了奇珍异宝，闪耀着璀璨的光华，一个少年在池中，似乎是正在沐浴。
只见他半截身子露在水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往下滴着水，光洁白皙肤若凝脂，若不是他身材高大露出略有些精瘦的肌肉，杨依依一定会以为这是个女子。
他的侧脸线条分明，微仰着头，月光勾勒出一条如霜似雪的曲线，丹凤眸微睁，睫毛又长又卷，长眉若柳身如玉树。
额头光洁如美瓷，鼻梁直而不肆，恰到好处地散了富有男性特征的英气，多了一丝柔和，一双唇不薄不厚，小巧精致带点儿桃色的水润。
这副五官长在男人身上竟然有种妖异的美感，俊美绝伦。
他方才吼完一声，胸口略有些起伏，那水滴滑过他的皮肤，杨依依看着都觉得自愧不如，自己一个女子，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比得过他。
她按着突突狂跳不止的心口，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喘，看少年一步步从水里朝她的方向走了出来，那水没过他的腰际、再往下，杨依依松了一口气，又或是叹息，因为她看见他还穿着亵裤。
自己好歹也是尚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后知后觉地突然发现自己如此这般偷窥别人沐浴似乎有些不知廉耻，赶紧低下眼挪开了视线。
此时正好掠过了身旁石头上放着的衣物，单薄的青衫、一条染了点粉黛的脏头巾。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伶人戏子才用的抹额。
忽然有个火苗在杨依依脑子里炸开，变成了漫天的烟花，她再看那个浑身湿漉漉地向这边走来的少年，与那台上之人、楼阁之人身影重叠、眉眼重合，正是她等了一夜没等到的——
伶人柳昔！
少年此时也抬眼看到了站在树旁呆滞的少女，并无反应，他自小在戏班子长大，男女同吃同住，对伶人来说平日修炼、受罚常要赤身上阵，被看几眼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他也只是瞟了一眼，并没有多想，拿上自己的衣服和抹额就走了。
杨依依也不知道是不是向西风借了胆，还是趁着那百花烧的酒劲未散，走过去拉住了他的一侧抹额。
柳昔手中的头巾被人往后一扯，他步伐一顿，回首看她。
此时柳依依才发现少年竟然这么高，她要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难怪身材比例这么好，少年低低地问话，那嗓音喑哑低沉，丝毫听不出这是一个唱旦角儿的伶人：
“姑娘何事？”
杨依依咽了口唾沫，直直与他对视，心想这么近看果然皮肤更好啊！嘴里也不受控制，不知自己已经脱口而出道：“想请公子喝百花烧，赏个脸不？”
柳昔低头看着她，少女乌黑的眼眸纯粹得不谙世事，满脸的傲气却不显清高，只是有一股鲜衣怒马的胆大包天和肆无忌惮。
他轻轻勾起一笑，眼见少女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傻了些，他觉得更是好笑，一时没忍住不得不转过身偷偷地露出了个更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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