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石破天惊

    楚元昭以轻描淡写的姿态, 对待风言奏事的御史众。

    此等态度,与羞辱何异?御史台的大大小小御史们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死咬住楚元昭不放, 从五殿下目无君父,当庭不拜, 对下刻薄寡恩,无视朝廷法度, 心胸狭窄,一直说到韩皇后当年大逆不道, 挟持君王的旧事。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唯有那位小御史大义凛然的奏禀的声音, 如玉珠落盘, 铿锵顿挫。

    事态一触即燃,秦尚书这位御史台尚书,面色苍白,当朝摘冠, 请帝王降罪。

    楚元昭并未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寡淡,就连楚景当老子的脸色铁青,也没忘隐晦的望了眼楚元昭。

    楚元昭面无表情, 清澈的眸子,明亮而纯净,杏黄皇子服, 金丝束发冠上的碧玉簪,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映照出寒泌的水润。

    小御史的话,不知何时停了,跪在中间的身影,不自觉的颤抖瑟缩,帝王像很多人设想,或期望的那样,气急败坏,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临走之时,顺便把马前卒的小御史拖出去斩了。

    而秦尚书这位日夜提心吊胆的尚书大人,如愿以偿的被削官去职,听候发落。

    在场官员用近乎失礼的眼神,打量楚元昭,审视楚元昭的神情,一丝一毫也不肯错过,更有如四皇子这等心中幸灾乐祸的,也有如六皇子满脸讥诮的,再或者像七皇子年龄尚小,只跟着上朝,真心实意欲要上前安慰的。

    当楚元昭走过时,所有人不自觉停下脚步,甚至连六皇子的讥诮凝固在脸颊上,分外滑稽和可笑。

    ------------

    实际上,楚元昭是一个很寡淡的人,这是所有人的认知,这位元嫡皇子手段凌厉,无疑是个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更令人扼腕的是,这位元嫡皇子似乎没有一星半点的短板,性情坚韧不拔,毋庸置疑,能在宫外沉下心,待到弱冠之年回宫的嫡皇子,性子若是不坚韧,早憋屈死了。

    但这位嫡皇子,最令人忌惮的是,不是他的才干,也不是他的性情,而是他很不容易讨好,是的,元嫡皇子的身份,注定会有墙头草,或立场不坚定之辈的阿谀谄媚,这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所谓争宠献媚,不外乎投其所好,然而,美人,后宫最不缺美人,妃嫔想尽了法子,或乔娇百媚,或倾城美人,或妖娆,或清纯脱俗,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闺秀也罢,从未见五殿下动容过,别说动容了,他连看一眼无关之人的兴致都没有。

    反倒是慎刑司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接收的全是弱质芊芊,名头固定不变,冲撞五殿下,慎刑司的大总管急得一夜白头,这些人里头可有不少权贵之女,偏偏王全安打发人来说,无法不可成国,无规不可服众,清宁宫静候慎刑司的结案卷。

    美人计,不过下下乘,五殿下不上钩,也属意料之中,古来不爱美人爱江山,看来五殿下心志之坚,美人是不能打动他的,那权势呢?

    自古以来,哪一个男儿会不爱权势,权利是世间最摄人心魄的东西,任你一代枭雄,一代雄才大略的帝王,无不在获得权利欲、望的驱使下,汲汲营营、奴颜婢睐、摧眉折腰,俯首称臣。

    为了保住权利,父子反目成仇,手足相残,可以抛弃妻儿,可以摒弃美人,甚至可以放弃尊严,蛰伏隐忍,一切的一切,只为至高无上的权柄。

    但楚元昭再次令许多人失望了,他并不缺乏权势,权势是什么,是不容置疑的地位、身份,这两者,楚元昭从不匮乏,韩家的存在,令帝王如鲠在喉,和结发妻子离心,但韩家的存在,却令楚元昭稳如泰山,地位牢不可破。

    楚元昭并不缺乏权势,试问这样的人,如何打动他呢?

    许多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既然不能打动,那就动摇好了,可是动摇韩家,无异于痴心妄想,难如登天。

    韩家的皇后自刎,尚且不能让韩家军分崩离析,何况现在呢?拥有韩家血脉的嫡皇子,光芒四射的驾临朝堂,韩家纵使昏了头,也不会自掘坟墓,自寻死路,韩家早就不是忠武候一身热血,威摄四方的韩家了,如今的韩家麾下千军万马,数十年经营下来,临渊结网,低调隐秘的构建韩家的势力,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那至尊的权柄。

    小御史的胆大滔天的谏言,夹杂着很多人的推波助澜,有的人浅薄的只为了给楚元昭一个难堪,有的人想要知道楚元昭弱点,有人为了泄愤,有人在试探,有人在伺机图谋,有人在浑水摸鱼。

    这中间最重要的一点,借小御史之口,堂而皇之离间楚元昭和帝王的父子之情,韩皇后当年的死,并不是秘密,而五殿下这位性情刚烈的嫡皇子,真的就那样心平气和吗?他难道对帝王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所有人都不信,哪怕是善于蛰伏之人,心中最隐秘的伤痛,陡然被人揭开,还是在百官齐聚的朝堂之上,言语如刀,珠玑如剑,锋利无匹的对准那鲜血汩汩,经年未愈的短处。

    谁人不是人子?韩皇后用性命为子嗣竭尽全力,费尽心机博出一条生路,五殿下会无动于衷吗?他真的对帝王没有心结吗?

    即便五殿下冷硬如刀,那帝王呢?他难道忘了韩皇后手持含光剑,逼迫大楚帝王低头的屈辱了吗?帝王对韩家的子嗣,会没有忌惮吗?人终究是自私自利的生物,帝王可以不在乎屈辱,那地位被威胁,权利被分散也不在乎吗?

    所有人都在等,无论是帝王,还是五殿下,不论五殿下选择哪一方,他们这些投机的人,便会有机会。

    结果,令所有人大失所望,楚元昭端着素日的雍容姿态,神情无波无喜,就那样矜贵的走出了百官的视线,那双通透的清眸,仿佛看穿了一切,众人的心机与算计,无所遁形,浅薄得发指,似稚子以天真的姿态,祈求大人的宽厚与怜悯。

    -------------

    阮府,宁首辅步伐匆匆,见到廊檐下的那位逗貘的老人时,脚下一滞,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在亭中坐下,一盅江东的梨花白下肚,心头惶惶的寒意彻底驱散。

    宁首辅拱手苦笑,摇头叹道:“本以为是潜龙在渊,须终日乾乾,以期亢龙有悔,却不曾想,龙藏潜底,一飞冲天,蛟龙入海,俾睨天下。”

    阮老爷子微微一笑,道:“这是好事,阿宁又何必忧虑?”

    宁首辅神情肃然,道:“您知道的,这些年,隐藏在暗中的人,一直未曾露出痕迹,连陛下身边也不曾清静,我们始终不知那些人的目的,怕就怕,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不瞒世叔,五殿下是我平生所见,天姿最优越者,几代皇子皆不能与其比拟,他若有闪失,对天下,对大楚非福乃祸也。”

    阮老爷子老神在在,道:“子渊回京也曾提起此事,说那位皇子是位奇人,这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他是愚笨之辈,也不会有此坎坷了。”

    宁首辅大惊失色,不可置信的说:“您是说,当年的事是安排好的?”

    阮老爷子但笑不语,神色淡色道:“阿宁,心慌则乱,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绝秘可言,既有所图谋,就一定会泄漏痕迹,蛰伏数十年,上百年又如何?藏头露尾的鼠辈,有何畏惧之处?元帝在时,孝烈皇后在时,昭阳公主活着时,那些人敢出面吗?还不是猫在暗处,伺机而动,弄些下作的手段!”

    阮老爷子眉宇间的厌恶不作掩饰,轻蔑的口吻,宁首辅以为岁月的磨砺,令阮老爷子放弃了那些刻骨的仇恨,直到,他无意瞥见阮老爷子青白的手背,那双苍老爬满褶皱的手,一丝血色也无,刺眼而恍人的日光中,微微颤抖。

    鹤发童颜,面容温和的老人,浑身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戾气。

    宁首辅无声一叹,原来任岁月荏苒,时光轮转,有些仇恨还是放不下的,人再聪明,再通透,也化不开刻骨的血海深仇。

    宁首辅心中微起波澜,值吗?这一切值得吗?阮世叔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物,运筹帷幄,心计城府,在当世都是一等一的,这样的人,却因同袍战死沙场的隐情,数十年不得释怀。

    忠武候韩衍,韩皇后的祖父,孝烈皇后一生光明磊落,天下皆知,她不屑于下作手段,这缘于她的出身,和天生傲骨,那样光辉灿烂如明月的人,是不会说谎的,那样的人,允许自己唯一的骨血,大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嫡皇子避世修行,倾尽全力培养并非亲生血脉的昭阳大长公主,就足已说明其心胸之开阔,况且,离世之时,孝烈皇后查抄了自己的母族归德候府。

    孝烈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楚的江山,当年阮世叔年轻气盛,怒而质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有防备之心,何必重用韩家?”

    当年恰逢宁父在场,孝烈皇后斩钉截铁的说:“若朕有忌惮韩家之心,一杯毒酒赐下,韩家焉敢不受,拿这种话来质问朕,不是轻视朕,而是对韩家忠贞不渝,赤胆忠心最大的羞辱。”

    自那时候开始,阮世叔和父亲才知道,一直以来,在暗中蛰伏着一股不知名的势力,他们所求、所谋、所图,无人知晓,但这只无形的手,在隐秘的推动某些事情的发生。

    这股不知名的势力,何时开始积蓄的?没有人知道,元帝在时,孝烈皇后和元帝有过诸多猜想,却一一被推翻,元帝逝后,那股势力尚不清楚孝烈皇后的雷霆手段,露出些许痕迹,那股势力也算有魄力,察觉孝烈皇后的睿智,断臂求生,数十年不敢露头。

    直到诸子夺嫡,朝堂混乱,孝烈皇后病重,那股势力蠢蠢欲动,出手即杀招,暗害了忠武候,令阮世叔耿耿于怀至今日。

    也让这股势力现于世人眼前,举国上下,自皇宫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清洗。

    时至今时今日,朝堂和那股势力,你来我往,交手数次,有输有赢。

    电光火石间,宁首辅心中陡然一悸,他终于明白了,明白阮世叔为什么说五殿下出宫是被安排好的,那股势力不止针对朝堂,还格外针对楚家血脉的子嗣,思及此处,宁首辅颤抖的手握不住茶杯,哐当一声,汝窑的玉瓷碎片掉在地面的声音,分外刺耳。

    阮老爷子望着澄蓝的空中,飘动的云朵,抚着貘肉嘟嘟的大胖头,轻声道:“当年,我们察觉到痕迹,已经晚了,婉仪心思细腻,她试探了我一回,就把内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她打小自有刚性,如果不是她对帝王用情太深,怀珺或许能保住,就连我也没想到,她会用那样无可挽回的方式,把元昭送走,选择自尽。”

    宁首辅的唇动了动,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陛下知道吗?”

    “一开始不知道的,后来大概猜到了,那股势力除了昭阳大长公主,孝烈皇后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机缘巧合掺和进去的,你父亲是孝烈皇后的近臣,应该很早就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之处了。”

    阮老爷子顿了顿,道:“飞云关宴家,和西海周家的两位家主与孝烈皇后情谊深厚,他们也可能知晓,亦未可知。”

    阮老爷子嗬嗬一笑,冷冷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若蒙天悯,闭眼前,没准能见一见这幕后推手的真容。

    沉甸甸的眸中迸发出的精光,像一把钝朽的残刀,刺在宁首辅的心坎上,他的心中说不出是难过,震惊,怜悯,悲哀,五味陈杂,难以分辨。

    宁首辅今天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勉强一礼,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阮府。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