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清自尽的消息传回宫中, 楚景的面容变幻莫测。
自柳府回来复命内侍的心中忐忑,跪在地上,惴惴不安。
顿了片刻, 楚景抬眸看了眼李福,李福知意, 把人带了出去,不多时, 李福回来欠身道:“陛下,是小顺子和赵喜亲眼看着柳大人喝的毒酒, 待尸身凉透,七窍出血, 他二人才回的宫。”
楚景手下的笔无意识的转动:“可曾留下什么话?”
李福的身子愈发低了, 轻声道:“赵喜到时, 柳大人已穿戴好了,想来是早有准备,临去之时,大笑了几声, 便饮了酒。”
“朕知道了,下去吧,”李福弓着身子退出去,又听帝王道:“召小五来”。
李福领命, 自去办理不提,临走之际,依稀听到帝王叹了声。
天高气爽, 比起暑夏的酷热,冬天的严寒,楚元昭是格外喜欢秋天的,夏去秋初,金桂飘香,硕果累累,一簇簇,一团团的积压在枝头,望着便令人心生欢喜,这是果实丰收的节气,多好呐,更兼秋天的菊花都盛开了,秋菊盎然,千资百态,一朵朵开在枝头,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
楚元昭喜欢菊花,并不为它凌霜盛开,一身傲骨的品格,他只觉得,百花凋谢的时候,还有各色菊花可以看,多喜庆呐,在赏花方面,楚元昭一直觉得自个是个大俗人。
质朴从容的美,也是美呐,世间花卉芳树,不知繁多,何苦分出诸多派系来,自然万物,不过是上天的馈赠罢了。
楚元昭觉得自个是实在的好人,偏偏母后不许他对外人言说,楚元昭那时尚小,稚子心性,生了好一阵的闷气,世上都是大愚人,惯弄些有的没的,还不许他这个聪明人点醒他们,母后未免太慈悲了些。
忆及旧事,楚元昭的唇畔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时皇兄,教他什么,教他谨言慎行,教他世人多狭隘,不愿汲取他人良言,既是良言好意,藏在心中自家知晓即可,何苦劝人哉,出人不讨好。
三皇兄的话就直白多了,他说我爱吃芙蓉糕,皇兄爱吃百果糕,你不喜蔬果,难道要天下人都吃素不成?
时间过得真快,十余年前的一桩小事,如今想来,竟历历在目,恍惚如昨日。
楚元昭不觉得伤悲,也不觉得释怀,仇恨吗?倒也说不上,只是有些人倘安安生生的活着,会令人介怀,既如此,那还是去死吧,本来就不该存在这个世间的异端。
大楚皇宫,举全国之力供养,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居所,无论何时,入眼可即,都是美轮美奂的桂殿兰宫,譬如一年四季,各有其景,现下夏日残荷凋零,扫去残荷,凌宵和长春藤也到了延绵迤逦的时节,这时便不作修剪,在湖面铺上木架,待藤蔓缠绕之时,再摆上金灿灿的黄菊,一个行云流水的寿字,跃然于湖面之上。
楚元昭慢悠悠瞅了一眼,金光闪闪,险些被恍瞎双目,帝王的寿辰近了,巧的是章太妃、阮太后的生辰都在九月,这个寿字,是写给谁的呢?还是宫人借花献佛,为了省功夫,各处都写了一个,那就很有趣了。
喜事么,喜的极致就是悲了,怕只怕有些人担不起这福分呐!
这世上,本就应该公平公正,当有人处心积虑,占据上风,给予他人难堪沾沾自喜时,就应该想到会有颠倒的那一日,毕竟,风水轮流转呐!
他愿意给予帝王的情分也仅限于此了,再多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如果没有那些自大,愚蠢,狭隘的存在,某些事的结局也许会是令一种结局。
帝王是罪魁祸首,他付出了代价,但那些试图愚弄,左右圣意,离间的存在,就全然无辜么?
没有人是全然无辜的存在,帝王,柳家,章家,甚至包括他的母后,他们之间的战役,因为母后的孤注一掷,两败俱伤。
说他迁怒也好,刻薄也罢,他只是无法容忍有的人安享尊荣的活着,不如先时风光又如何,她仍是帝王生母。
呵,何等崇高又尊贵的身份,天然占据优势!
有人说,活着生不如死,亲眼目睹仇人风光显赫,大权在握,这是对仇人最好的惩罚,那样的人,活着宁肯死去。
楚元昭注视着皇极殿的匾额,皇极殿是大楚皇宫最高之所,重檐庑殿顶上,雕刻有飞鸟走兽。
他记得,母后曾言章太妃生平,选秀时,以宫人晋身,分位极低,先皇于女色上平平,那时的章太妃不过最低等的选侍分位,活得卑微而懦弱,胆颤心惊,一朝蒙恩宠,诞下皇子,孝昭皇后仁慈宽厚,凭借产育皇子的功劳,章选侍晋身嫔位,小心翼翼的熬到了先皇离世,那样怯懦而软弱的人,一朝得势,竟张狂的嚣张跋扈。
那样的人,怕是早忘记了,生死任由他人肆意拿捏的屈辱了。
所以,为什么要让那样的人,活得生不如死呢?
他一直秉持理智而从容,就让他成全那样的存在,死得其所吧。
不必言谢,分内之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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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景在韩婉仪死后,隐隐察觉到了其诡异之处,做帝王的人最惜命不过,这样的隐患,自然不能放过。
楚景命心腹细细查访,查来查去,却查得一头雾水,更诡异的是,几年前,幕后的黑手似乎停止了一切的活动,同时,楚景收到了小寒山寺出世的消息。
小寒山寺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不止在佛道教宗,更对整个世间而言,那个寺院避世而居,自大燕以来,每逢天灾人祸,破解其危难的大师,个个都是出自小寒山寺。
幸而,这个寺院知情识趣,没有大开门派,广收弟子的想法,朝廷索性由他去,神鬼灵异之事,不威胁皇权的情况下,当权者自会遵循圣人之言,敬鬼神而远之。
楚景身为一朝天子,终归是有几分手段的,阴差阳错,他查到了觉远大师的存在,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明白了韩婉仪的目的,对楚元昭的安排。
那一刻,楚景彻底明白了,送小五离宫,韩婉仪并不是放弃了大位,而是徐徐图之,先保住命,在谋大位,难怪,难怪,楚景心中满是苦涩,难怪,皇后不肯向昭阳姑妈求助,她用尽心机,将小五送到觉远大师身边,是因为她知道,昭阳姑妈不会放任世间任何人,打扰到觉远大师的清修,在觉远大师的身边,小五一定会活下来。
姑妈性情刚烈,绝不会任人摆布,所以,她自尽,用自己的性命,换来昭阳姑妈的恻隐之心。
楚景苦笑,如果换作是自己,在置之死地的绝境中,他不会有破釜沉舟的想法,在这个世上,他最爱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也是自己,他会隐忍,会蛰伏,会不惜一切的活着,不会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子嗣亦然。
是啊,因为他不能,所以皇后才会宁肯死,也没有向自己夫君救助,因为求助亦是徒劳。
楚景明白了韩婉仪的计谋后,心下百感交集,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庆幸,庆幸她的计谋从来都不曾用在他这个帝王身上,承认女子的智慧,比自己这个堂堂天子还要出众,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在楚景看来,等同于羞辱,可若是在一个人死后,才察觉她的睿智,那忌惮便会化为怜惜和倾佩。
时日久了,楚景自个也说不清对韩婉仪的感情了,毫无疑问,她是这个世上最爱他的女人,在他是一介寻常皇子,只有韩婉仪义无反顾的倾慕他,诚然,义无反顾是他刻意谋划的结果。
在他夺得大位后,他辜负了她的真心,韩婉仪果断的收回了她的情意,果断的甚至令他未能察觉。
楚景想,他应该是爱韩婉仪的,尽管这份爱来得太迟了,他醒悟得太迟了,迟到那个给予真情实意的女子,都不要了。
在这个世上,他的生母喜爱他这个天子带来的权势,妃嫔对他的仰慕缘于他的地位和身份,臣子们忠心的是大楚江山,或他给予的富贵、地位,皇子皇女因为尊崇畏惧他,因为他是大楚的天子,他赐予他们锦衣玉食,超然之尊贵。
唯有韩婉仪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在楚元昭回宫后,楚景愈发笃定,她的子嗣,并不需要他的赐予、或恩宠。
在查明韩婉仪的谋划后,楚景便视楚元昭为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念头,至始至终,从未动摇过。
他这个做父亲的,和儿子缘法浅薄,心存亏欠,他希望,留给他儿子是海宴河清的江山,容不下魑魅魍魉的阴私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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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又一遍的清洗排查后,楚景终于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柳清,他自潜邸时推心置腹的好友,其自出生以来的痕迹,完美,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刻意,他展开了针对柳家的调查,抽丝剥茧,只要有心总会发现诡谲之处。
而嘉安的坦诚,是压垮他对柳家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嘉安说,她自年幼时,孩童眼神清澈,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柳清和她的生母都是身染黑气的罪孽之人,所以,她才会亲近母后,因为,后宫中的女人,母后是最干净的,据她猜想,黑气应该是被人害死的冤魂所化。
人命,楚景不以为然,诸子夺嫡,险之又险,谁的人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哪怕他这个帝王也不免例外。
令楚景忌惮的是,嘉安口中柳清拥有的蛊惑人心的邪术,巫蛊厌胜,自武帝时,为帝王大忌,柳清眼下对他没有杀意,那日后呢?倘有朝一日,小二小六长成后,是亲外甥坐皇位好,还是自个这位旧主,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即便不为了自己,为了小五日后即位,楚景也需要遏制柳清的势力,在他的纵容下,江谏开始针对柳家。
而同时,嘉安自呈受控于柳清,恐日后做出大逆不道之举,要游山访道寻找高人。
楚景半信半疑之际,嘉安忽然痉挛不止,口吐白沫,眼白上翻,更诡异的是嘉安的一头青丝,一根根立了起来,披头散发,状似癫狂,完全是一个疯子,殿内泛着一股毛发烧焦的怪味。
楚景毛骨悚然,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楚景见过痫证之人,但什么样的痫证?病着病着,能把人的头发无火自焚了的!
嘉安疼得原地打滚,直到无意间触碰软榻上的龙首木雕,嘉安烧焦成灰的乱发才蓦地软了下来。
楚景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不露分毫,审视的盯着死死抱住龙首木雕的嘉安。
嘉安吐了几口血,吃力的说:“反噬,父皇的身上有真龙之气,它也会忌讳,看来我今天是惹怒了它,它才会冒着不惜暴露的风险惩罚我,没事,这点小痛,我撑得住,我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试图摆布我的人,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他们明白摆布我的代价。”
楚景再维持不住淡然从容的神情,满面震惊的看着这个在京城名声不好的女儿,这等性情,还真不像柳家的血脉,倒和皇后极为类似,他还真是看走了眼,如果说她的所为,建立在被胁迫的前提下,那一切就容易理解了,他本来就奇怪,皇后自来聪慧,怎会无缘无故的和柳妃打擂台,抢柳妃的女儿。
大概是性情相同的人之间,有惺惺相惜的缘法。
不管前事如何,楚景对嘉安的话信了大半,此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令人不寒而栗,柳家无辜与否,都不能留了,宁肯错杀,不能放过。
楚景允了嘉安离京,望着相貌姣好的女儿,盈盈美目一刹那迸发出的决绝与狠辣,令楚景怅然若失,他这是啥眼神呐,媳妇,媳妇没保护好,儿子,儿子没保护好,女儿硬生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了十余年的苦。
无能也就算了,这些奇异之事说出去也没人信,问题是,自个简直是睁眼瞎,愣是没看出女儿骨子里的彪悍,还把她当成娇蛮的小女儿家。
当年孩童的懵懂戒备之心,令其亲近皇后,柳清尚且不肯放过,此刻,他这个做帝王的命柳清去死?柳清真的会心甘情愿的去死吗?
答案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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