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连绵的山峦在苍茫的夜色中,逐渐远去,雪落无声, 渐渐为天地,岸边, 楼船上下覆了一层淡淡的白羽。
林黛玉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麾,这还是荣府贾母听说女儿要上京了, 特地打发人送来的,脚下换了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 轻便又暖和。
头上挽着流云鬓,随意簪了两枝碧螺簪, 手中拿着一柄红梅迎春的油纸伞, 伫立在船头, 望着京城的方向出神。
晴雯和紫鹃慌张跑来,劝道:“姑娘,雪愈发大了,咱进去吧, 过会子,若被太太知晓了,我们两个命还要不要了。”
黛玉笑嗔道:“好了,不过在外头站一会子, 看把你们吓得,妹妹在屋里呢?”
紫鹃掀开帘子,迎黛玉进来, 晴雯试了试黛玉的手,微有凉意,不觉皱起了眉,也不理黛玉先时的话,佯怒赌气道:“姑娘,你要是再这么着,我可不敢接这样的担子,也不敢承你的情,老太太、太太自你前两个月病得那一场,魂都吓破了,二姑娘,小少爷,也跟着掉了好些眼泪。”
黛玉无奈抚额,拉着晴雯的衣袖求饶道:“晴雯,好姐姐,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好歹宽恕我这一回,轻轻放下罢,再听下去,我的耳朵就该磨出茧子来了。”
晴雯嘴角翘了翘,本想笑,又忙将笑收了回去,板着脸道:“只要姑娘不为难我们,让我们对各位主子都有交代,不辜负主子们的厚望,就是姑娘对我们最大的体谅,我们做下人的,哪里当得起宽恕主子这句话,姑娘怕不是要折煞我们呢?”
晴雯好容易寻到个机会,正要多念叨黛玉两句,说完话,却见紫鹃拿帕掩着嘴,肩头耸动,人笑得一抽一抽的。
训话里的正主,蹑手蹑脚,提着裙边,绕过船舱,正要拐弯呢。
晴雯面红耳赤,本是佯怒,却闹了个笑话,登时心头一阵怒火掠过,泄愤似的跺了跺脚。
教引嬷嬷咳了声,道:“姑娘们,脚步轻便些,这是在外头,又不是在咱自个家里头,莽莽撞撞的,仔细失了礼,让外头人笑话咱们府上规矩散漫。”
晴雯不服气的昂着头,动了动嘴唇,到底不敢还嘴,林府治家甚严,和荣府截然不同,像在荣府时,小丫鬟们若是不听使唤,大丫鬟教训两句,气狠了,掐两把也是有的,林府却不同,林府的大小丫鬟,自有教引嬷嬷管着,任你是哪个主子面前的得意人,大丫鬟或有体面的老妈妈,皆不允许责骂新入府的小丫鬟。
晴雯心气高,掐尖好强,却很识抬举,贾敏先时并不太喜欢她,冷眼旁观了大半年,见她能说会道,服侍黛玉倒是极为细致的,人也没什么坏心思,嘴里刻薄,却不在黛玉面前说,也不是那等无事生非,欺压小丫鬟的跋扈性情。
再者,有一点,晴雯很入贾敏的眼,晴雯立身极正,生得容貌出挑,却非那等轻狂的性情,自来了林府,就一门心思服侍黛玉,踏踏实实的定了心在林府养老。
贾敏听闻,哭笑不得,和林母商议过,日常的赏银,又格外厚待了她几分。
却说,晴雯本就是无名火,来得快去得也快,黛玉笑盈盈说了两句好话,又哄得晴雯高兴了,主仆三人绕过前舱,上了楼,到阿翡歇着的船厢来,趁着天色不算太晚,黛玉哄了阿翡一会子,才回屋去。
这会子阿翡破天荒的未在吃东西,昨日忽然下雪,恐再耽搁下去,抵达京城的浮岸积了冰冻,若误了回朝述职的日子,外臣是要被吏部问责的,贾敏命人加快了行程,不想,大家伙都还好,唯阿翡这个平日身子骨壮如牛的,竟然晕船,万事都没有身子骨要紧,贾敏要就地休整,或安排护卫,兵分两路,她带阿翡坐马车回京。
阿翡却不肯,她是个天生牛性的犟脾气,拧起来,谁也拗不过她,一大家子人苦口婆心劝了半天,阿翡就是不肯松口,不仅不愿意分开走,还不愿意把行船的速度变慢。
阿翡白着小脸,振振有辞的对贾敏道:“不过是晕船,难道一时晕船,我就一辈子不坐船了不成?晕船只是不习惯,坐得多了,早晚会习惯的,反正我不要下去坐马车,坐个几百里,屁股非得敦成十八瓣,冬天好得又慢,没准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呢?要是那么着,那我也太亏了,走水路不过一天吐几回,吐着吐着就习惯了,最起码等我到了京城,不耽误将养元气(吃东西)。 ”
贾敏被阿翡这一通歪理听得哑口无言,片刻后,啼笑皆非的挥了挥手,无奈道:“那就依你的意思。”
心累得很,贾敏由嬷嬷扶着出了屋门,阿翡咯噔咯噔跑下床,拉住贾敏的衣袖,仰着小脸问道:“母亲,您不会生气了吧?”
贾敏慈爱(疲惫)的摸了摸阿翡的小包包头,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回了自个的屋子。
徒留阿翡歪着头,时不时转个圈,自言自语的道:“奶妈说要察言观色,要机灵些,母亲,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呢?”
贾敏回了屋中,夫君林海正在榻前小寐,贾敏喝了杯热茶,心里还是有些木木的,摇醒林海,将方才之事言简意赅说了说,百思不解道:“阿翡也是我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细心养大的,这孩子的性子,怎么那么?”
贾敏皱着眉,半天总结出来两个词:“皮实,大大咧咧,一个女儿家,怎么就自发长成了这么个性子呢?”
贾敏本是要同夫君拿个主意,议个章程,想个什么法子,约束约束阿翡,改改她的性子才好。
却未料,林海如逢知音,大倒苦水,把小儿子林祁愚笨,不开窍,死读书毫无进益,喋喋不休,说得顺嘴了,就顾不得看脸色了。
贾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若冰霜,若眸中的寒意可化为实质,早把面前的聒噪之人割得体无完肤了。
林海说得唾沫横飞,贾敏狠狠拍了下桌子,缓缓而行的船体似乎为之一震,贾敏怒吼道:“你再敢说我儿子半个字的不是,我抽死你。”
这一声,林家楼船,上上下下,该听见的都听见了,以至于百年后,京城还有林贾氏天生彪悍的传说。
林海的气焰萎了,低声下气的哄自家媳妇。
林母房内,专心抄书的小林祁,委屈的抬起头,不大不小的两个眼珠,瞪得溜圆,泪眼汪汪看着林母。
林母的心软得一榻糊涂,若不是碍着教导子孙的规矩,很想把小林祁揽在怀里揉搓一番,林母摸着小林祁的头,温言软语的宽慰了他一番,又着重许诺明日把他老子叫来,训斥一番。
林祁心满意足,面上却要扮个孝子贤孙,替父亲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悔又愧的自责自个愚笨诸如之类的话,听着小林祁的话,林母但笑不语,拍了拍林祁的小肩膀,林祁见好就收,眼药上得差不多了。
人与人的缘法,委实是这个世上最奇妙的存在,总有些人生来便格外投契,例如小林祁相貌寻常,才华亦不出众,说个平庸都是谬赞,偏生他很讨林母和贾敏的喜欢,在他老子林海看来,当儿子的平庸无能就算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祖宗还都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他,不可理喻。
快到京城时,林母和贾敏商议过后,把黛玉唤了过来,对于长辈们的意思,黛玉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只是碍于女儿家的矜持,不敢细想。
自黛玉十二岁以后,林母和贾敏就不再教导黛玉,即便教导,也只教导些寻常琐事,她两人都是开明的性子,并不希望黛玉经受女儿身教条的束、缚,黛玉有超脱世间男女的智慧,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在某个瞬间,某个时刻,她自己足可以领悟和感受。
贾敏恐女儿羞涩,避了出去,房内只有林母和黛玉,林母摩挲着黛玉的青丝,柔声道:“玉儿,你打小聪明,祖母想问的话,你心里是有数的?”
黛玉白皙的小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慢慢低下头,双手无意识的拈着衣角,两颊绯红,衣衫底下露出的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一角,不知何时缩了回去。
见黛玉羞窘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林母心下愈发怜爱,声音愈发轻柔和缓:“玉儿,这有什么可害羞呢成亲生子,是每个人必要经历的过程,找你来,也只是问问你自个的意思,若是玉儿不想成亲,不嫁人也好,玉儿想清楚就可以。”
黛玉抿了抿嘴,飞快的抬起头,映入祖母满是笑意的眼帘,黛玉小脸又是一红,勉强坐直身子,垂眸问:“我知道了,祖母想把我许给什么人家呢?”
林母含笑道:“龙子凤孙,王公贵胄,我们家玉儿,什么样的青年才俊配不得?我和你母亲才露出些许口风,求亲的人,险些踏破了咱家的门槛。”
黛玉的脸色忽地一变,青了红,红了白,静默一刻,黛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声如蚊呐,但林母倾耳去听,依然听清楚了黛玉的话,她说:“那些人里,有妙远小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没有见面,但至少终于出现了,嘿嘿,让我们开启甜腻腻的模式吧,握拳,我一定要把之前被虐的糖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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