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母的声音放得很轻,低柔和缓,像春天的微风细雨。
黛玉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潋滟的红不知何时退了些,她的目光没有躲闪, 只是注视着前方某一处,声音虽小, 语气却是笃定的:“母亲和韩皇后曾有过约定对吗?”
林母一叹,拍着黛玉脊背温声道:“是提过一句, 却也作不得真,韩皇后并非不择手段之人, 你们小儿女的事情, 自然是按着你们的想法来, 但,玉儿,无论你作何选择,我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黛玉反握住林母的手, 认真的说:“祖母,我明白,我明白您和母亲更希望我顺遂,若嫁个小门小户的人家, 兴许会顺心些。”
“可我看自古以来,女子嫁人后,王公贵族也好, 贩夫走卒也罢,各有各的不易,都是和陌生人慢慢熟悉,过一辈子,倒不如嫁个熟悉的。”
黛玉的脸红透了,话尾的两句话,说得低不可闻,脸颊脖颈甚至连白皙的手背,仿佛染了一层绯红的胭脂,两只小手纠结的扭在一块,垂眸,盯着自己的月华裙摆,眼神专注得要把它盯出来个洞是的。
林母沉吟不语,黛玉忽道:“祖母,是怕妙远哥哥辜负我吗?”
林母失笑,凝视着黛玉,渭然一叹:“玉儿,人的一生,不是被辜负,就是辜负别人,同心同德,鹣鲽情深,白首不渝的爱侣们,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有的时候,信念和想法,抵不过命运的无测,太、祖亦曾对周皇后许下永不相负,结果呢?像太、祖那样矢志不渝的男人,从未有过辜负周皇后之心,最后却劳燕分飞,结发数十载,终成怨侣。”
黛玉听得入神,林母温柔的抚着黛玉的眉目,道:“玉儿,你这样聪慧,又品读世间大半藏书,和小师父有少年的情分,你会过得比所有人都好,小师父仁厚,他不会辜负你,一定会好好待你,但玉儿,你可曾认真思索过,你要做什么样的人?你要成为什么样的妻子?人活一切,至多百余年,我不希望你后悔。”
黛玉的盈盈美目,仿佛一汪水波潋滟的秋波,蓦然睁大,林母含笑刮了刮黛玉的小鼻子。
林母身子一歪,慵懒得靠在榻上,她并没有正襟安坐,整个人斜倚着福寿延年的引枕,黛玉含羞带怯的奉了一杯茶。
林母握在手心里,笑意微敛,漫不经心地问:“玉儿,若有一天,小师父忌惮你的孩子,你待如何?若有一天,你的孩子,忌惮他的父亲,你会如何抉择,保子,还是保夫?”
林母慢条斯理嗅了嗅六安茶的清香,深邃的眼底深处,满是讽刺:“秉公无私固然好,然公道难明亦是常有的事,再清的官也断不了家务事,皇室也是人,自然也有家长里短,患寡不均,老话说天理昭彰,我自来不爱听这样的话,若上天真的有德,那世间作恶之人何其多哉,话又说回来,天下大大小小,不公平含冤负屈的事,数不胜数,多如牛毛,老天爷即便再有神通,也管不过来,因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宗教兴盛,假以轮回之名,真直假假,无法佐证,不可预期,但我是不信的,既有仇怨,何必假托后世,有仇不报,枉生为人,我若有仇,必要今生仇,今生了。”
林母的清明的眼中,掠过一抹狠辣,黛玉呆住了,一时竟未得以回神。
林母又是一叹,语重心长的说:“傻丫头,这就怕了,那你以后真要嫁了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哟,后宫的水深不可测,有些算计,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还是希望你再想想,日后的权位更迭的隐患,阴私算计,都只是小事,小师父的身份你是知道的,玉儿,他是元嫡皇子,未来的储君,以后这天下的主人,但他和寻常皇子是不同的,他和他的父皇势如水火,现下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玉儿,这一切的一切,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听着祖母苦口婆心的良言规劝,黛玉的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感受,若细究起来,说她对妙远小哥哥情根深种,非他不嫁,那也太言过其实,太夸张了些,喜欢,应该是喜欢的吧,黛玉不太确定,又隐隐觉得自个是确定的。
自长大后,无意或有意的见过不少青年公子,无论端成持重,或意气风发,她始终没有太大的感觉,包括周世兄,两人经年书信不断,这两年路途遥远,跋山涉水的还亲自来过几次姑苏,两人相见并不避讳那点子规矩,说笑,下棋,谈谈某本孤本书籍的心得,或共同品鉴一张好画,亦或是随意拈个名目,顽乐解闷,彼此或许是太过熟稔,相处之时,竟毫无疏离的陌生感。
但妙远小哥哥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许是年少时的包容,和宠溺亲密,让黛玉对他有一种盲目的依赖,这种依赖的感情,在即将向更深的亲情转化时,人忽然猝不及防的消失了!
黛玉生平头一遭体会到牵挂的滋味,朝思暮想,一刻也未曾忘记,越是纠结,越是无法释怀,久而久之,更何况,妙远小哥哥的身世曲折离奇,背负着莫大的心酸和苦痛,女人天生有一种母性,况黛玉天生性子敏感多思,对心底那个高大的保护者,瞬间生出怜惜和怅然的悲呛。
黛玉现在也说不清自个到底对妙远小哥哥的感情了!
此刻要黛玉自个剖心析肝的总结,那就是在认识这个世间的最开始,妙远小哥哥就在她的身边,陪她笑,陪她顽,她现在长大了,无须人陪着顽耍了,但她不太想看到,她的妙远小哥哥去陪伴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妙远小哥哥亲口要她保证许诺的,她会牢牢把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拉了勾,一百年都不许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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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怔怔的失了神,罥烟眉一会颦一会舒缓,如水芙蓉般娇艳的小脸上,上一刻还在笑着,又过一刻,笑在唇边凝固,时不时脸颊晕染绯霞,直看得林母忍俊不禁。
察觉到自家祖母打趣的眼神,黛玉突然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乖巧腼腆的朝林母笑了笑,那笑竟带着两分讨好的意味。
林母心中一哂,怕黛玉难为情,并不提先前的话,叮嘱了几句黛玉日常要保养身子的话,便命她回去,好好歇一歇,不要胡思乱想。
黛玉依言领命,大大方方的行了礼,辞了林母,外头晴雯和紫鹃正等着,主仆三人回了屋子。
黛玉走后,贾敏在里屋出来,面容冷凝,林母端着青花玲珑瓷的盖碗,拂了拂氤氲沸腾的热雾,笑意莫名道:“昔年,劝人时,小儿女们总是一厢意气,若顺了她们之意,她们反倒不觉得有多珍贵,若是不顺她们的意思,只旧事论事,良言善语的规劝,再用些强硬手段,或打或骂,或阻或拦,她们倒也生了叛逆之心,必要以死抗争,用尽心机手段的胁迫长辈,长辈心软的,也只得依了,若是长辈心硬的,少不得闹一两桩令人惋惜、亦或骇人听闻的惨剧出来,外头人每每提起,道一声惋惜,苦果么,自然是苦主家担着了。”
林母笑意加深,把手边的茶递给贾敏,继续说道:“我以往,总觉得那些心硬的长辈,未免太过愚笨,竟不知巧施计谋,如今,事临到自家身上,我方知过去的念头何等轻狂无知,也不过是关心则乱,结了事与愿违的果,或适得其反的苦。无欲则刚,正是因为没感情,才能置身事外,理智的思考应对之策,但这些放在玉儿身上,纵有百计千思,却不敌她愿意,甘之如饴,这四个字,真真是重如千钧。”
贾敏眸中光华闪烁,沉声道:“是玉儿辜负了母亲的慈爱。”
林母挥了挥手,嗤了一声:“慈爱,我若是真的满心慈悲的好祖母,就该打断了玉儿的腿,养她一辈子,再不然,在当年小师父来小寒山寺时,早早把玉儿和小师父隔开。”
“你不必为我辩解,我确有攀附之心,因为我的不甘心,利欲熏心种下的因,结来今日的果,敏儿,你和我不同,你当年庇护小师父,是出于你和韩皇后的情谊,而我的放任纵容,是存了私心的,我只是没算到,在玉儿真的要离开林府时,我竟这般不舍和悲哀,不舍到我甚至忍不住想,若我少疼玉儿一些,日后她离府,我定不会像此刻一样,只是想想玉儿要孤身去面对风刀霜剑,还是我亲手送她去的,心底的悔恨就像刀一样,一刀一刀的扎在我的心坎上。”
林母的面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说着悲呛入骨的话,话尾的那丝颤音和悲呛仿佛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贾敏淡淡的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眸,她安静的就像没有看到林母砸在手背上大颗的泪珠,因用力颤抖而泛白的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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