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别经年

    回京的路程, 中途虽遇到了风雨,大体来说,却还是顺遂的, 林家众人都还好,只是苦了阿翡, 圆嘟嘟的小脸,瘦了一圈, 临上京时,才做的蜀锦夹袄襦裙穿着空荡荡的。

    林母叹了口气, 摸了摸阿翡的小脸,道:“阿翡受苦了, 回到府上要好好将养几日。”

    阿翡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小脸惨白, 浑无血色,看着就令人心疼得紧,独她自个倒没事人一般,仍是笑嘻嘻的。

    林祁倒是好, 特别是早晨他老子林海被林母训了一顿,林祁藏在外间,依稀听到亲老子俯首认错,心里登时乐翻了天。

    因外头天寒, 黛玉里头穿着彩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外面披了织锦皮毛的斗篷,双手拢在袖中, 捧着滚烫的铜炉。

    上岸时,京城码头,人烟嘈杂,人来人往,一时有故旧之好杜家子弟回乡祭祖,同一时晋阳王家的人也早早候在岸边等着了,前来请了安,几个仆妇恭恭敬敬的退了回去,王家的人才走,贾琏忙把荣府的人打发回去,只命道:“待我先服侍姑父回去,再自行家去,让你们奶奶且不必着忙。”

    林海原命贾琏先回家去,贾琏跟在林海手底下这几年,着实见了不少世面,且不说长了多少心智,至少不会像先时,如白目雀般,平白被人哄了去,还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呢。

    贾琏打小就乖觉,虽有些小聪明,却从不在长辈眼前使,在嫡亲姑父,三品大员的面前,更是不敢放肆,况他也有几分上进的心气,只是荣府的规矩,素来见老子如老鼠见了猫,不敢放肆,他老子贾赦又在大营里历练了几年,平日里不动怒时,只冷下脸来,贾琏就会双腿打颤,心里哆嗦。

    林海却不同,他是儒臣,骨子里就透着读书人的清高和斯文,素日里不动声色,讲究一个温文尔雅,谦恭下士的作派。

    贾琏来时早得了姑母贾敏提点,讷于言而敏于行,圣人如是教导之言,但你姑父身边幕僚经吏皆是经年久了的,纵是听懂了,也不必抢着去做去说,言行修身,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人眼中,纵无他意,也会给人留下冒失轻浮的印象,既是门外汉,就无须扮什么高深,更休要提什么四王八公的话,若子子辈辈都靠着老祖宗的福荫威名过活,那这家族注定长远不了。

    头一年到你姑父面前去,你只听着,刚开始时,定是听不懂的,日子一长,自会有人教你。

    贾琏于读书平平,却很通庶务,又说话办事都伶俐,他老实遵从姑母的话,姑父议事时,在旁听着,也很有眼力劲,添茶倒水的,平日里,见缝插针的交好姑父身边的得力之人,久而久之,江东巡抚上下的大小官吏都很喜欢他,对于他的不耻下问,也都乐意指点他。

    不过半年,贾琏就在林海身边游刃有余的站稳了脚跟,连林海都在贾敏面前夸了贾琏几回。

    贾琏去岁上成了婚,娶的就是王家假作男儿养的凤哥儿,成了婚,就和贾琏来了江东,住了大半年,夫妻相处融洽,八月初荣府老太君生日,王熙凤代夫回府贺寿,就在寿宴当日,查出了双身子,贾母大喜过望,留了凤哥儿拘在身边,新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故,王熙凤十分惦记贾琏。

    贾琏对此心知肚明,荣府现是新太太杜氏当家,聘杜家出身这位继母的好处利害,贾敏提点过贾琏,贾瑚也来信,叮嘱他不可耍性子,赌气。

    果然,自那位杜氏嫁进来后,荣府在外面的行事愈发低调内敛,还有那不知细里的人,漫嘴胡诌扯什么荣府要落败了,蒙昧无知。

    再加上宁府的抚安郡主,掌管宁府内帷,珍哥儿没少来信诉苦,后头信里的话又变了,生硬的为自描补了几句,又说有个继母也好。

    贾琏差人一打听,亦是忍俊不禁,抚安郡主脾气不好,性子强硬,是出了名的,珍大哥亦是自小不服输的性子,两人僵持不下,闹将开来,抚安郡主脾气上来,抽出马鞭一顿好打,或是把人拘在府里,扔两个丫鬟,生死由他。

    反是贾蓉,因是府里的小少爷,年纪小,身边的丫鬟嬷嬷换了两批,下人们都老实服帖了,再不敢撺掇,又兼贾蓉贾蔷年纪小,抚安郡主只命严师看管他们读书。

    凤姐儿来信还提了一嘴,说蓉哥儿也是大人了,不过读了一年半载的书,活脱脱变了个人般,令人不敢相认。

    今日荣府来的嬷嬷是积年的老嬷嬷了,只是为首之人,行事鲁莽,说话不知轻重,当着林老夫人的面,大言不惭的说贾母想哥儿姐儿要,想得食不下咽,又大大咧咧的夸黛玉愈发出色,简直胡闹。

    贾琏脸色铁青,他甚至不敢去看姑母的面上会是怎样的寒光凛凛,把人喝退了,贾琏知道这里头必有内情,冷着脸打发人捆了带回去,听候大太太发落。

    黛玉并不知渡头的小插曲,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一路上又都是楼船上,活动空间极为有限,上了岸,脚下踏实坚定的可靠之感,无论多牢固和奢华的船舱都无法给予的。

    林府早早就打发人收拾好的,热水热茶,一尘不染的房屋,安枕而卧,静候主人归府落榻。

    鞍马劳顿,车途劳累,黛玉晚间来不及用膳食,沐浴时沉甸甸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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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风和日喧,雪不知何时停了,门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粉雕玉琢,这竟是一场于初冬之时,极为罕见的大雪。

    天空放晴,太阳明亮的光芒,在漫天的洁白中,折射出一种淡淡的璀璨琉璃,天地之中,透着一股独特的清澈。

    药师佛的琉璃世界,也是这样的光彩吗?除一切众生病,令身心得安乐!

    正独自出神间,忽听门外声响,黛玉凝神去听,窸窸窣窣听到人大踏步推门的脚步声,雪雁在小声说话,书房外间的水晶帘响了,清脆悦耳的珠帘敲打声,黛玉分神去看枝头那一簇簇的雪团,它们重沉沉的,对枝头而言,大概是不能承担的重量,偶有一两枝,经受不住,被折断,压垮。

    黛玉站在窗前欣赏了一番雪景,才慢悠悠的回到里屋来,原来是林母的郑嬷嬷,黛玉笑道:“这么多人,哪一位来都好,大清早的,怎么偏偏是您来。”一面让座递茶,黛玉美目流转,微微瞪了晴雯一眼。

    郑嬷嬷躬身一福,坐在榻上,笑容满面道:“这可不关她们的事,她们原要回姑娘的,只是老夫人叮嘱我,不过是用过膳后说会子话,再领着姑娘在咱自家府里转转,各处认认,必不能惹得姑娘心急才好,用过膳,身上暖和了,才能出门。”

    黛玉含笑应了,又请郑嬷嬷吃茶。

    紫鹃端来食盒,打开来看时,不过是两样粥,两样点心,两样清淡的小菜,一盅鸡汤小汤饼,一盅凤凰胎。

    黛玉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做了这个来?快拿走。”

    晴雯和紫鹃心知是凤凰胎了,凤凰胎原是唐代烧尾宴上的一道奇异肴馔,以鱼白和河鲜蒸成的蛋羹,黛玉素来不喜荤腥,这样穷奢精欲的饭菜自来不为她所喜,但今儿这道菜不是她做的。

    郑嬷嬷咽了茶水,笑眯眯的说:“老夫人在京里有一旧仆,祖上是大燕的御厨,到她这一代已经落败了,无法,自幼卖身为奴,老夫人体贴她不易,故早早把她嫁了出去,她亦是知恩图报的,知道老夫人喜欢她做的斋菜,特地教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因老夫人不喜多食,今早做得少了些,姑娘权且将就用些,也尝尝太太年轻喜爱的珍馐,至于这凤凰胎,姑娘放心,这既是素食,自然不会有荤腥。”

    黛玉抬起头,清棱棱的看了郑嬷嬷一眼,郑嬷嬷笑得春风满面。

    黛玉心中的古怪更甚,勉强用了些许,手艺果然不凡,粥与汤皆有一种难言的清鲜之气。

    黛玉放下筷子,簌口洗手,一刻后,饮了一盅茶,才压下那股子不合时宜,对,就是不合时宜,黛玉垂眸,她想起了那种感觉叫什么了。

    春天回暖,微风习习的时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那样独特的味道,清新,芬芳,泥土的苦涩!对,就是那种感觉。

    黛玉心中不断思索,面上不露分毫,待她见了林母,心中的违和感达到了巅峰,祖母今天与往常不太一样,她悄悄退后一步,小心翼翼的观察林母。

    林母谈笑自若,仿佛并未察觉到黛玉的警惕,说是认下自个的家,不过是在小花园略走了百余步。

    走到观澜亭时,林母忽道:“玉儿,皇后为天下母,吕后是第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后,年轻时的吕后,颠沛流离,受尽苦楚,这样的女人却配不上一个贤字,这公平吗?”

    黛玉脸色煞白,心中的小鹿如锣鼓雷鸣,剧烈的跳动,起伏,脑中一道炸雷震得她心神不定,甚而有些惶恐。

    但林母并没有要黛玉的回答,她只是无比专注欣赏手中的那一枝红梅,须臾,温声道:“玉儿,妙远小师父是当今五殿下,现居清宁宫,他派了清宁宫的总管来宣你入宫。”

    骤不及防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和意外,又有林母先前的诛心之心,黛玉一时间,竟懵了,怔在原地,茫然而无措。

    自从得到回京的消息,黛玉是有过心理准备的,一路上,也给自己鼓了不少气,但黛玉万万没想到,妙远小哥哥会对她和他的想见,如此急切和仓促。

    仓促到她还没恍过神来呢,两个人竟然就要见面了???

    被梳洗打扮时,被拉到马车时,清宁宫王总管殷勤奉承时,黛玉一直是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惘然失魂状态。

    马车行进庄严肃穆的大楚皇宫,晴雯和紫鹃发出小小的抽气声,黛玉没有清醒。

    马车停住,=氛围停滞,宫人敛声屏气,偌大的宫殿,悄然无声,黛玉仍然没有清醒。

    当她踩着黄花梨喜鹊石的马凳,借着宫人的手,踏下马车,整个人如在云端,身处云雾。

    但当感受到平静而灼热的目光,见到朝思暮念,魂牵梦萦的青年时,知觉感官立刻回到了身体。

    热泪盈盈,行动比理智更快更敏捷,她明明在笑,却泪流满面,少女情不自禁的欢喜,是楚元昭回到大楚皇宫,最明亮的一道日光,这道光驱散了他心底的悲凉和冰冷。

    楚元昭眼角的光华湿润,他接住了飞奔入怀的少女,抱她转了几个圈,引来怀中少女粲然而笑。

    笑着笑着,又是热泪滚滚,黛玉肌色如雪,双目似一泓清水,清澈见底,云鬓微散,脂粉未施,笑靥如花犹胜白里透红的金梅。

    黛玉注视着楚元昭,两人的手仍是相握的,缓缓道:“一别经年,哥哥一向可好?”

    楚元昭轻叹,握着黛玉的手愈发用力,却又怕握疼似的慌忙松开,他回视黛玉,目光中似宠溺似骄纵,眼底深处的,更多的是黛玉看不懂的深邃与复杂。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令你。”楚元昭柔声道。

    只这两句话,寥寥十数个字,黛玉泣下如雨,扑到楚元昭怀里失声痛哭。

    未曾谋面时的担忧,挂念,不安,包括长辈警告,提点,惶恐、畏惧、千思百绪,如残花凋零,风吹而荒,秋风过耳,杳无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冷,好冷,我感觉冷把手指冻掉了,也把努力勤奋的努力冻没了,就剩赖在床上,白日作梦的幻想勤奋了。

    小天使们,抱歉渥,久等了,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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