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萧氏泣道:“阿芒长大后, 虽性情顽劣, 但那绝非她本性, 是受人蛊惑才会变成那样……求圣上念在阿芒幼时曾经陪伴过您的份上,为她申冤吧……”

    他缓缓下了阶, 来到她面前,逐字开口, “阿芒是朕杀的。”

    萧氏如遭雷击,抬起头来,一双空洞的眼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片刻后,她忽然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扑通”一声歪倒在了大殿上。

    他缓声开口,“对不起。”

    如果说有生之年, 他做过什么事情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话, 这件事便是唯一的一件。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忘不了她当时那一双流泪而绝望的眼。不知为何,最近他总是常常梦见她。梦见小时候的她, 天真烂漫, 快乐而单纯,追在他身后喊他“秋哥哥”。

    白雪鸿的死,萧氏没再往下追问。

    第二日,宫人传来消息。萧氏悬梁自尽了。这像是她的归宿。

    谌秋知道, 就算他给了她想要的结果,为她找出“凶手”来,她也会自尽,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了,她的身体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不知为何,他去吊唁了她。

    她身边的那位老嬷嬷,好像是姓童,在他要走的时候,她抬起红肿的眼看他,沙哑开口,“圣上……”

    “大胆!”他身后的宫人喝斥了一声。

    他垂着眼,“让她说。”

    “老奴知道,夫人为了老奴能安享晚年,有些话不敢说。可是,老奴不怕——圣上!”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抬起头来对他怒目而视,“你行事诸般歹毒,将来必不得善终!”她话落音,便猛地站了起来,一头撞死在萧氏的棺椁上,血溅当场。

    府上的人又惊又恐,伏跪一片,请他息怒。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一起葬了吧。”

    这实在是不像他的性格了。或许,这是他登基以来唯一的一次仁慈吧。

    童嬷嬷说的是实话,他行事确实歹毒,所有以前与他有过恩怨的人,即便他们已经畏罪自尽,家人下葬了,他也会掘尸出来,曝尸数月,连着人家的祖坟都顺带挖了。这样,那些人连自尽都不敢,只能活着任他折磨至死。

    他享受这种乐趣。

    有大臣斥他是暴君,已被他诛九族。朝中百官皆惧怕他,但不可否认,他以刑法治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朝中没有一个贪官污吏,因为不敢。

    他对文武百官苛刻,但对百姓宽宏,发布的一系列爱民措施,使得百姓们的日子渐渐富足安定了起来,假以时日,国家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富强。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但是,他一直觉得怅然若失。

    直到前些时日,有文官提出,他后宫空无一人,他才知道自己少了什么。

    晚上的夜,静得太可怕。

    那之后,他常常梦见阿芒。

    有时他会想,如果她还没死,那她是不是会成为自己的皇后?

    他知道她的性格,虚荣爱富贵,喜欢被旁人众星捧月地围绕着。她要是当了皇后,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她应该会很喜欢吧?嫁给他——即便她不喜欢他,可是他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她也会同意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她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手上。

    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年,师父一直要他断情绝爱,不能为儿女之情所拖累,他做到了;可是二十年后,师父又要他充盈后宫,多生皇子皇女,让他像牲畜一样繁衍后代,他做不到。

    现在的他,已经不屑于再听从师父的安排了,他翅膀硬了,师父的性命,也被他拿捏在了手中。

    面对师父刚直的谏言,他只平静地回了一句,“那个我想立她为后的人,已经被我杀了。”断情绝爱,他也确实做到了。

    他将孤家寡人一世,或许如那老嬷嬷所说,不得善终。他愿以自己此生的不得善终,换来这天下的太平盛世。

    谌秋睁眼醒来的时候,已是满目沧桑。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已是何时。

    这是个山洞,昏昏沉沉,像他未来要走的路,但不至于让人绝望的是,远处隐有晨曦透入。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有个温暖而柔软的身子依偎在他身边。

    他低下头来,看见了一张红扑扑的、睡得十分香甜的小脸。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在他梦中出现过千次万次。

    是在做梦吗?

    很快,他又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而她……只穿着中衣。

    还是个春梦。

    谌秋闭上眼睛,如果是梦,那他碰一碰她,是不是就会醒了?

    可是……他就想抱一抱她。在梦中,他从来都触碰不到她。每次只要他一伸手,她就消失了。

    谌秋翻了个身,将她拥在怀中。

    出乎意料的,这个梦没有醒。她的身体很柔软,也很温暖,很真实。

    谌秋终于睁开了眼,双目渐渐清明。

    他如梦初醒,猛地坐了起来,注视着周遭陌生的环境。

    这个山洞……小腿传来的疼痛感提醒着他,眼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昨晚,昨晚他才带着她逃过了追杀。

    梦里,梦里那些才不是真的。

    他没有杀她,也没有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上皇位,没有为了平定天下而换来众叛亲离。

    可是……为什么梦里那些事情会那般真实。

    “不要……”阿芒的低喃声打断他混乱的思绪。

    “阿芒?”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她的脸滚烫得厉害,一摸额头,发热了,想来是昨夜冷到了。

    “不要……”阿芒惶恐道,“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要,不要杀我……”

    谌秋的瞳孔忽然猛地一缩。

    一个熟悉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逐渐生起,像是回忆,一个让他痛过千遍万遍的回忆——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她满脸惊恐,步步后退。

    “你好了。”他极为平静,步步逼近。

    他缓缓抬起了手,掐住了那纤细温热的脖子……

    谌秋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记得那一晚,她忽然哭了,当时他恍惚觉得那场景似曾相识,却不曾想……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他真的杀过她一次,而她记住了。

    这也就是解释了,为什么她之前一直那么怕自己。

    他真的,杀了她。

    谌秋这一回,真的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一刀刀凌迟的痛苦。

    像是报应,他登上帝位后,确实凌迟过不少人。

    谌秋头痛欲裂,许多记忆像潮水般汹涌而来,不断涌入他脑中,让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阿芒的哭声将他从可怕的回忆中唤醒。

    阿芒做恶梦了,哭个不停,但怎么都醒不过来。

    “阿芒,”谌秋低声哄道,“我在,秋哥哥在这儿。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真的。你相信我。”他低下头,将一双眼睛埋在她发中。

    如果可以,他宁愿回到那个时候杀掉自己,也不可能会碰她一根毫发,更何况是……感受着她在自己手里痛苦地挣扎,直至死去呢?

    谌秋喉间忽地涌起一股血腥气,他撑起身来,即刻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心间疼痛难忍,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谌秋像是要窒息了一样,拼命地喘息着。

    待喘定后,他抬头,用掌心抹去自己唇角的血,再用干净的手背轻轻擦了擦阿芒眼角的泪。

    他冷静地穿好了衣裳,用油绢衣将阿芒裹紧,起身查看了下山洞外面的情况,最后在山洞外面的树木上留下了只有墨奴才看得懂的暗号。

    昨日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确切来说,昨日总共有四拨人想抓阿芒,如果不算上那些后来打算灭口的官兵的话。

    这四拨人,一是秀才,这些人不足为惧;二是玉华公主的仇家,想致阿芒于死地;三是玉华公主派来的一个暗卫,谌秋不知道玉华公主派暗卫来做什么,但肯定不是要救阿芒回去,怕是添乱多一些;这最后一拨人,也只有一个人,是他的人。

    他师父派来的人。

    果然,他还是太年青了。师父并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只是为了利益才和阿芒联姻。师父很清楚他对阿芒的感情。

    而现在,师父要杀掉阿芒,让他断情绝爱。他清楚师父的性子,就算这件事会被他发现,他为此恨他入骨,甚至杀了他,师父也会这么做。

    他要想办法让师父打消这个念头。

    不一会儿,墨奴便赶来了。

    谌秋只说他怀疑云南王府出了内奸,让墨奴以后注意些。师父要杀阿芒的事,他决定先装作不知情,等自己先将脑中那些混乱的记忆理顺些,再寻对策。

    阿芒被救回来之后,回了云南王府的马车,不一会儿,玉华公主就要来人了,说是要带阿芒回他们公主府的车队养病。

    谌秋道:“这样不妥当吧,外面都在传言昨日失踪的是阿芒,公主如果就此接她回去,就等于落实了传言。为了阿芒的名声着想,还是让她继续呆在我们云南王府这里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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