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了, 年关将近。
阿芒隐隐觉得这个年不是很好过，主要是城中物价上涨了许多, 之前皇帝命工部放粮, 粮价虽降了一些, 但没过多久又涨了上去。
这两个月来府里管事呈上来的开销用度都翻了好些倍, 他们云南王府财力丰厚，自然没什么影响, 但普通百姓们可就遭殃了。
听凤无忧说，这阵子书院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留在了书院用午饭, 甚至有的孩子，一天只吃这一顿, 狼吞虎咽的, 要是有馒头一类的还要偷偷揣兜里带回家给家人吃。
孩子们现在来书院上学的目的已经不再是学习知识，而是为了吃饭, 可见许多百姓们已经三餐都吃不饱了。
等冬月过完, 书院也要放开始年假了, 也不知到时这些孩子们怎么办。
听说皇帝已经命官员去南方调粮了，这一来一回, 估摸着至少也得等年后粮食才有可能不紧缺。
这几日, 市井中又传出消息, 道是除夕那日，皇帝会发赏钱给百姓们，听说到时一人至少能分得二两银子。
这消息传得有板有眼的，很快官府有人出来辟谣, 说没有这回事，百姓们便怨声载道了起来，说之前他们不缺钱的时候，皇帝就给他们发赏钱；现在缺钱了，反而不发了。
这消息传入宫中，好大喜功的皇帝被枕边人吹了几句耳边风，便又封了几个官，准备发赏钱了。
云南王得知后，次日便入宫，劝皇帝不要这么做。这赏钱再发下去，金陵城里物价只会涨得更厉害，况且易成无底洞，也会助长百姓们的惰性。
皇帝听了不高兴了，不过云南王话语说得中肯，皇帝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好歹也听进去了几句，下朝后便又重新考虑起这事来，毕竟诏书还没发出去，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到了晚上，皇帝在一个叫杨美人的宠妃那儿过了一宿后，第二天一大早又突然下诏书，宣称除夕那日，百姓们一人发三两赏银。
不止如此，他还让人暗暗传了消息出去，道是云南王昨日特意入宫，劝阻皇上给百姓们发喜钱，还说百姓们贪得无厌，懒惰怠慢，不应该发给他们，但好在皇上体恤子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大开国库，让百姓们过个好年。
云南王知道皇帝下旨除夕发赏银一事后，当天便又请旨入宫了一趟。
云南王谆谆告诫，以各种史实谏之，劝皇帝当一个体察民情的明君，奈何皇帝脸色越听越黑，偏又不好反驳他，最后云南王离开的时候，皇帝憋了一肚子的气。
云南王前脚刚走，皇帝后脚就去了杨美人的宫里，一见到杨美人就恼怒地发泄道：“气死朕了！这云南王仗着自己当年驱逐过罗刹人，竟然都敢对朕指手画脚起来了！”
“圣上，您消消气呀！”杨美人软着身子依了过来，“依臣妾看呀，这云南王也太不知好歹了，他能有今日的名声，全靠圣恩，竟还这般不懂感激，也是圣上您脾气好，才再三容忍得了他！”
“可不是？他还自比屈原和邵穆公！”
“哦？”杨美人娇声问道，“他说什么了？”
皇帝于是愤愤地将云南王告诫他之语说了——
云南王此番劝谏，借用了《离骚》中“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以及《国语》中邵穆公进谏周厉王“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这两段话语，前者意为劝谏皇帝以后羿、寒浞、夏桀、纣王等君王的暴行和下场为戒，学习汤、禹、文王举贤授能；后者借此劝皇帝多听百官百姓之言，方为治国之策。
皇帝说完，发泄了一通，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却见杨美人好看的烟柳眉都拧得不像样了，不由得问道：“美人为何愁眉不展？”
杨美人撅了撅嘴，一脸为难道：“圣上，臣妾不敢说。”
“有什么就说，朕恕你无罪！”
杨美人犹豫了一下，“臣妾怎么听着，都觉得这云南王……话中有话呢？”
“话中有话？”
“是啊，他自比屈原，那圣上不就是楚怀王了？再有，圣上英明神武，怎能与夏桀、纣王这等暴君相提并论？”
皇帝一噎，面上有些不快，“你想太多了！”
杨美人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如果云南王只是自比屈原，臣妾都不会说什么，可他自比邵穆公……”
“自比邵穆公又如何了？”
杨美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紧紧闭着嘴，不敢吭声了。
“说！”皇帝斥道。
杨美人连忙跪下，惶恐道：“皇上，您饶了臣妾吧！臣妾失言了！”
杨美人不肯说，皇帝自个儿稍一寻思，面上便浮现起了青筋——自比邵穆公！
邵穆公是贤臣，而周厉王是暴君，郡穆公在劝谏周厉王后不到三年，百姓们就造反了，将周厉王流放，拥戴了邵穆公执政！
怎么看……这邵穆公和周厉王就像如今的云南王和他！
他知道，他们萧家人行事多有残暴，就说他妹妹玉华，哪次不是闹得百姓们怨声载道的？但是他们都习惯了，他们贵为皇族，那些百姓不过是一群命如蝼蚁的贱民，大周朝百姓千千万，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可惋惜的？
可是，他记得云南王也曾劝过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些年来，他一直对云南王多有忌惮，但云南王行事谨慎，寻不到半点差错，而且，云南王深受百姓们爱戴，他不好动他。尤其是不久前，云南王还斩杀了罗刹战犯，亲手杀死罗刹将军，他在百姓们心目中的地位又更上了一层楼……
现在，云南王在大周朝的名声几乎是坚若磐石、稳如泰山——他不爱女色，独宠一妻，情深似海；不贪钱权，勤俭为家，体恤百姓；就算以前带兵打战时，也是对士兵关爱有加，常常身先士卒……
若硬要挑出一点不足之处，那便是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谌夏。可是，这云南王世子虽顽劣，平日里也就是打打架，还真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皇帝忽地想到了昨日命人散布出去的传言——云南王不同意他除夕发赏银，此举伤害到了百姓的利益，百姓们对此肯定深感不满吧？
皇帝忙召来暗卫问询百姓们的反应，谁知暗卫却道百姓们对云南王没有半点责怪——
初时他们不肯相信云南王会说他们的坏话，直到有一些人突然醍醐灌顶，说云南王说得在理——自从宫中发了喜钱后，钱才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他们还说，大家有了钱后，良田都荒废了，搞到现在大家都没米吃，确实是懒惰了许多。
然后刚刚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富商被封官后与朋友们喝酒庆贺，这富商在喝得酩酊大醉之时，泄露出他这官是从皇帝手中买来的，说到时除夕发给百姓们的三两赏银中都有他捐的一两银子，还说当初马义公就是为了捐这些钱才变得倾家荡产的……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变成，云南王忠言逆耳，为了百姓们好，宁愿得罪百姓；而皇帝不顾国情，沽名钓誉，还美其名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皇帝听到这些，震怒之余，忽而觉得冷汗涔涔，再这样下去，只怕他要走上周厉王的路了！云南王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根本就动摇到他们萧家了！
当天，皇帝就连夜密诏了玉华公主入宫。
玉华公主入宫后没几日，谌秋便去了云南山庄，同云南王说了近日金陵城中的百姓们一直对其歌功颂德之事，最后皱眉道：“这事不简单，只怕幕后有推手。”
云南王点了点头，“你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云南王也颇为无奈，百姓们被人利用了，他们对他的每一次赞颂，实则都将他推向了深渊，但云南王有些拿捏不准，这是皇帝的意思吗？
谌秋思虑片刻，“秋觉得，是前朝的人做的，使的离间计。”
云南王叹了口气，圣上本就多疑，若真中了前朝离间之计，只怕他们云南王府即将危如累卵了，他对谌秋道：“这阵子你行事注意些，莫让人抓到错处。”
谌秋提醒道：“夏那边，也需谨慎。”
“嗯，我明日便修书一封，让神光方丈多加留意。”
父子二人商议完朝中之事后，云南王道：“年夜饭带阿芒回来吃吧，我明日叫你弟弟回来，如果他回来，我们一家人就团聚了。”
谌秋听得一怔，眸带询问，有些不确定，爹的意思是——娘要和他一起吃年夜饭？
云南王冲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谌秋喉结一动，内敛地点了一下头。
从小到大，他都没和他娘一起吃过饭。
每逢佳节，他都是和父亲还有弟弟一起吃顿午饭就算过了，而到了晚膳的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吃。那个时候他总觉得，爹、娘和弟弟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吃的真正的中秋团圆饭、除夕年夜饭……他也不是没有羡慕过，甚至是嫉妒，还有后来的仇恨。
如今……真的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以后再也不用一个人过了，至少他有阿芒。
云南王送给神光方丈的书信，许是还未到少林寺，谌夏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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