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了那道劈元神的雷,额际一直隐隐作痛,连带着整个脑袋越发昏沉,一不留神被周公召去下棋,梦中棋布错峙,车卒皆丢,一番苦思冥想,睡的极不安稳。
润玉顾着礼义廉耻男女有别,强撑着不肯阖眼,可许是睡意这东西容易传染,他一番挣扎不过,也终放弃抵抗,沉沉睡去。
璇玑宫寝殿外,武曲星君一只耳朵紧紧贴着大门,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不论怎么掐灵诀施仙术,愣是半点声响听不着,他担忧润玉龙体,又怕极了闯进去被我扔出来,眼珠子转悠几圈,吩咐小厮去把魇兽牵来。
大白天阳气甚旺,本不合适属水阴的魇兽活动,只见它一双水漉漉的大眼半阖着,被牵的老大不情愿,武曲星君知道润玉素来疼爱这只灵兽,平日里重话都不说一句,想来赤绫上神再凶,也不至于跟只不懂事的小兽一般计较,便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
“乖魇兽,天帝历劫受了重伤,我不放心,劳你进去看看,有没有事都传个话出来。”
说罢,将门拉开条缝儿,强行把背锅鹿塞进去。
魇兽蹬蹬蹄子,绕过门前的兰竹屏风,大眼里便映进卧榻上和衣躺着的二人,它年龄尚小,灵智未开,只知见着润玉便开心,一溜烟跃上床卧在他枕头边,已把方才武曲星君嘱咐的传话忘得一干二净。
白天日头这么足,不就是合适睡觉的么?
于是二人一兽就伴着这璇玑宫内的寸缕日光酣然入梦,可魇兽不仅吞吐凡人梦境,也常常去偷神仙之梦,此时榻上两位神仙一个元神受创一个灵力枯竭,对这偷梦小兽毫无防备,不免受它影响。
我本来同周公在棋台上厮杀,正到关键处,奈何忽感天地巨变,河川倒流,眨眼间便落在璇玑宫外那条坠星河,见一紫衣仙童从虹桥上狼狈滑下,手中花篮翻覆,跌的好不可怜。
“咦,这不是锦觅仙子么,是哪位大罗神仙比我医术还高明,已将她复活了?”
我整理整理衣袍,准备上前攀问,坠星河中忽然银光闪烁,一条华光湛湛的龙尾分水而过,水波尽头,憩着一位墨发白袍的清癯公子,观那云山般的眉眼神容,不正是小白龙?
“这不是小白龙与锦觅初见那日么,难道我被一道天雷劈傻了不成,怎么跑到他梦里来了,奇怪奇怪。”
弄明白现下处境,我哭笑不得,手上立时掐了灵诀要迫自己醒来,可脑袋里却有个不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喏嗫,
“他的梦会是什么样儿的?你就不好奇么?”
我曾说过,神仙当久了,别的不论,八卦之心乃必不可少,反正多的是时间,不若看看这条龙梦里都是甚么东西……
梦境中时空混乱,我散了灵诀,随小白龙的心念一幕幕看过去,看他如何与锦觅相知相识,如何不觉间坠入爱河,如何苦苦相求却终是爱而不得,如何兄弟阋墙将这天宫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曾同我说过这些故事,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番感受,神仙本应心怀苍生,慈悲为怀,怎么就出了太微和荼姚这两个孽障,我胸口酸涩,不欲再观,正要掐灵诀退出去,梦中画面却又变化。
“这……是太湖之底?”
笠泽两个大字正挂眼前,我忆起龙鱼族那个漂亮种族,已有好些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想来此任族长是个避世的清闲仙人,只是小白龙梦里怎会有龙鱼族?
“娘亲,不要!不要!娘亲……啊!!”
不待思考明白,小孩子稚嫩的惨叫忽然从那道门里传出,我闪身冲入门去,见一极美的女子手中捏了片鱼鳞刀,一边痛哭一边步步紧逼角落里的小白龙,
“鲤儿,整个龙鱼族都被荼姚屠净了!娘不能再失去你!听话,一会儿就好,乖!”
说罢冲上前去,生生将小白龙两只龙角剜下,又一刀刀剃剐龙鳞!
稚子声嘶力竭的惨叫在狭小的洞穴中回荡不绝!
那是这个天地间至尊至贵的龙啊!
竟被生母扒皮抽骨般剐的干干净净!
我才知小白龙幼时竟遭此大难!
我才知那遒劲的龙身上为何能留下那样触目惊心经久不愈的伤口!
那女子为了将鳞片齐根剐干净,下了狠手,小白龙的衣襟被自己的血浸了一层又一层,小小的身子颤抖着缩成一团,一时喊疼,一时喊冷,一时却又热的自己撕扯领口。
那是大量失血后才有的感受,四肢如同烈火烧灼,于他一个水系的神龙,是难熬至极的。
我忍不住伸手去抱他,可双臂中一片虚无,那抖成一团的小孩,不过是个回忆的虚影,这段神伤往事已成心中烙印,再无更改的可能。
“原来你真的喊过痛。”
也真的没有用处。
连我这个九天十地中无出其右的医神,也无法医治这个孩子,只能眼睁睁看他一次次被剜去龙角,剐去龙鳞……
甚至……
甚至后来……
自己动手……
世间极刑,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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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兽灵觉有感,忽的睁开眼,黑漆漆的瞳仁里透出疑惑不解,它不明白塌上的上神为何忽然眼尾湿润,也不知道那一颗颗珍珠般晶莹的液体是甚么东西,它大着胆子伸舌头舔舐。
怎么咸咸的,还有些发苦?
一点儿都不好吃。
它甩甩脑袋,又沉沉睡去,却没发觉半臂之隔的地方,润玉睡的亦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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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入梦时,梦境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当是灵力透支的症状,盘膝而坐开始调息,可周遭空气中竟没有一丝天地灵气可供吸收,空空荡荡,除了黑暗,便是亘古沉寂。
“奇怪,六界内似乎没有这样的地方。”
自盘古开天,神源母气便化作灵气充盈天地,几番沧海桑田变化至今,竟出了这么个光秃秃的地方。
润玉掐指捻算,猛然一惊,“这是赤绫的梦?莽荒远古?”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黑暗中忽然出现一线红光,柔柔和风细细吹来,沁人的龙涎香飘散。
一条通体赤红的巨龙从空旷的远处钻出,龙身缓缓摇摆,游到近前。
血玉般通透的鳞片呈三角形,一片片整齐的覆在背上,修长的身子像北海海底摇曳的荇草,腹下两双锋利的爪子,一直到指甲尖儿都是红的,没有丁点儿杂色。
“果真如书上所说,是六界九洲最漂亮的一尾龙。”
润玉忆起幼时在省经阁用功的那段时光,功课做完便缠着夫子寻些天·朝野史一观,他知道莽荒时代有条血龙,通体赤红,姿容绝世,在那个贫瘠的时代修了万万年才化成人形,自此了无音信。他也知道天元前六界混战之时有一女子横空出世,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生死人肉白骨,世人尊之医神。
原来,原来竟是一人。
他自小被母亲藏于太湖底,为躲天界,龙鳞剐了一次又一次,真身上尽是累累伤痕,故而入天界后,一度无比羡慕太微那一身金光闪闪的鳞片,此刻一观,那金龙比之赤绫,霸道粗壮太过,灵秀飘逸不足,却是云泥之别。
润玉自知在梦中,便忍不住多看一会儿,神仙化人形后都鲜少露真身,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的欣赏那抹夺人心魄的红色,这样一尾独一无二的血龙,封入画卷都觉亵渎。
可此时的赤绫似乎并不开心,梦境里她看不见润玉,空荡荡的天地只有一条龙独自游荡,没有日月星辰,亦无花草万物。
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就这样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那双琉璃般的眸子被一层层忧伤蒙住,透不出光来。
不知过了多少年,神源母气终于修补完天地,开始衍生星辰万物。
赤绫第一次看到了太阳,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到无垠大地上奔跑的鸟兽,看到花开花落,秀木于林。
她欢喜的乘着风一遍遍在这片天地遨游,润玉竟也不自觉勾起嘴角,原来那时她的快乐如此简单……
画面一转,忘川之底,冥界大殿,入目一片鲜艳的红色。
冥王嫡子大婚之夜,新娘一身大红嫁衣,端坐于铜镜前细细梳妆。
眉若青黛,唇含朱丹,一双潋滟的眸含着盈盈秋水,千娇百媚,顾盼生姿。
润玉心中一沉,典籍中并无记载,赤绫竟嫁过人?
只是这夜的赤绫似乎与现在不同,说起来就如同,如同一根锁灵簪的差别。
婚房中走入一名男子,赤绫回首浅笑,
“擎司,宾客众多,你可莫要喝醉了。”
被唤作擎司的男子神色晦暗,走到镜前替赤绫散发,
“今夜……有要事……自是不会醉的。”
赤绫仰起小脸,眉眼中还带着少女憨态,
“要事?不就是你我大婚?”
“赤绫。”擎司握紧手中青丝,额上青筋微跳,“此生,是我对不起你,若有来世,定犬马以报!”
“你说……什么?”
少女目露疑惑,润玉也听的一头雾水,可下一刻擎司便狠狠一掌拍在赤绫背心!
再往后的记忆像被刻意模糊过,润玉也看不真切,只隐隐见那擎司将赤绫拖入一处石窟,四面皆被断灵石封死,只有天顶透出一抹微光。
少女手脚被缠上火系至宝炙焰环,水系灵力被死死压在体内,一动念便是彻骨的痛,方才还十指相缠,叩拜天地的夫君此时拿着刀,神色冷漠。
“擎司,我可是做错了甚么?”赤绫被炙焰环烤的五内如焚,小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我会改的,你把这手环脱了可好,我好痛,我真的好痛好痛,要被烧成灰了!”
“赤绫,我记得,血龙龙角可生死人肉白骨,即便……即便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也……妄月她……”
“你说什么……你要我的……龙角?”赤绫红肿的眸子微微圆睁,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妄月……你说妄月仙去了,是骗我的?你说喜欢我,也是骗我的?你同我结这百年之好,不过是将我从天界骗过来!是不是!”
擎司闭了闭眼,语气又冷三分,
“是。此生是我……”
“住嘴!莫再说此生来世!若有来世我只愿永不再遇着你!”
“赤绫!妄月她杀了思邪,你定不会救她,我只能出此下策!”擎司握着刀步步向前,“你且忍忍,就一年,只要一年就能救活她!”
“我不要!擎司,切龙角太痛了!你也是龙,该知道的!求求你!求求你了!”
少女戴着炙焰环匍匐在地,可不论她怎样痛哭祈求,男子仍初心不改,他一手揪紧赤绫的发髻,一手仰起刀,冷光森森骤然砍落,一小节玉石般剔透的龙角断裂,掷地有声。
润玉立在一旁,只觉脚下一股寒意悠悠冲到气海,仿佛回到幼时那每一个血红的夜,一样的痛,一样的冷,一样的心伤情灭。
原来每个神仙都有往事。
原来即便潇洒如赤绫也有此般不堪的过去……
润玉走近那个浑身发抖的身影,缓缓蹲下身,想伸手摸摸她凌乱的发顶,可入手一片虚无。
赤绫的血和泪透过他的手心,滴答滴答,落满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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