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里, 皇帝驾临了岐阳宫。
龙舆到岐阳宫门前时,恰好是贤育堂的饭点, 朱皇后叫人摆好了饭菜,与福昌公主一人捡了一张矮墩已坐下了, 正挑着银尾调羹分一盏鸭脯汤。
朱嫣与皇后母女亲近些,也上了座,挨在福昌旁边静静地坐着。
不过,福昌不动筷子,她向来不会先伸手。桌上摆着大大小小十来碗碟, 红边白底里头盛着银丝鸭脯、烀粉酥肉, 搭上碧绿莲子并素白荸荠, 色味并举。福昌公主爱吃这里头哪些,朱嫣一清二楚, 断断不会去动一筷子。
朱后翘着尾指上头的甲套, 将盛好汤的碗搁到了福昌面前, 头也不抬, 细慢说道“如今入了夏,天气也热了。去岁陛下叫人在芙蓉池子里种了几株朱帘卷, 我瞧着如今都开得七七八八了。等过个五六七日,挑罗家大小姐有空的日子, 叫她进宫来看看荷花。你俩也一道来,省的闷在岐阳宫里没事儿做。”
福昌一听就有些不乐意, 搁了筷子发小脾气“没事儿叫那罗凝霜进宫来做什么”
要是那罗凝霜打起了大皇兄的主意, 可怎么办嫣儿也就罢了, 到底是表姐妹,也是一块长大的,做她嫂子,她虽然不大高兴,但也认了。可这罗凝霜看上去就心高气傲的,肯定是个不懂事的。且她相貌家世都不如嫣儿,若是她也要嫁给大皇兄,自己岂不是得怄死
见福昌不高兴,朱皇后眉头一拧,道“多个伴儿,难道不好”
福昌撇撇嘴“要去嫣儿去,我可不去。”
朱皇后正想再劝两句,外头的宫人唱了一声“陛下驾到”,紧接着谨姑姑便打起了竹篾子,又报道“娘娘,陛下来了。”
朱皇后诧异地搁下调羹“这个时候来了这倒好,厨房做少了,也没留心陛下爱吃的菜。”一面说,皇后一面心底暗暗觉得奇怪
前几日她才打发了谨姑姑去御前,问陛下可要来岐阳宫坐坐,吃上一两口小厨房的菜。结果谨姑姑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只与苗公公在御书房前打了个照面。苗公公挤着笑,说近来入夏,陛下胃口不好,自个儿吃点清淡的就行,请皇后娘娘不必挂怀了。
到底是夫妻多年,朱后一听就明白,陛下想必是没什么兴致与她多说话。
这也是常理。皇后年纪渐长,再恩爱的夫妻如今也该淡了、腻了。现下里,陛下至多初一、十五过来应个卯,或是逢上有什么大事了才会过来同她商量商量;平常更喜欢往关雎宫去。贵妃娇娇媚媚的,又不会提那些烦心烦眼的事。别说陛下了,哪个男人不喜欢
如此一来,这三四日皇后干脆省了叫谨姑姑去御前的功夫,直接在贤育堂里自己用饭。这会儿皇帝驾临,她倒是一点准备没有。
片刻发愣的功夫,皇帝已经跨进了屋里头,道“皇后这里倒是热闹。”一屋子的人忙乌压压地站起来行礼。朱后拿手帕拭了嘴角,慢声道“陛下可进过午餐了臣妾这就让小厨房多做些菜。”
“不必忙了,朕也没什么胃口,就不坐下占一双筷子了。”皇帝摆摆手,道,“朕进来前,听皇后在说芙蓉池里的荷花朕也觉得那几株朱帘卷开得正好。皇后若是得了空,可以叫淳儿、固儿一道去赏荷。”
朱皇后本就有此意,便应下了。
皇帝拉够了家常,终于想开口说自己的正事。他瞥一眼屋子里的福昌与朱嫣,道“福昌,你先到外头去吧。”
开了个赶人的头,贤育堂里瞬时乌泱泱走了一片人。等屋中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慢慢踱到镂花窗前,道“朕前几日路过了络儿的长定宫,总觉得有些冷清,便多拨了几个人过去。皇后得了闲,记得好好照应照应他们,别出了岔子。”
朱后闻言,眉心微结,心下暗惊。表面上应了声“是”,心底却是惊涛不止。
这一回,陛下不仅自己亲自拨了人手过去,还特地敲打自己,叫自己“别出岔子”,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陛下瞧着李络那张与他越来越像的脸,按捺不住了
果然,皇帝叹口气,道“络儿的容貌,如今与朕看起来是如出一辙。他虽双腿有疾,但朕仔细一想,他到底也是李氏后嗣,过去种种,终究有些是薄待了。”
朱后笑笑,道“陛下仁善周到,这些年没能照顾妥当,是臣妾的错处,还请陛下责罚。”
“这又哪里是你的错”皇帝摇摇头,“分明是洛氏的错。”提起这名字,他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若非洛氏不知好歹,朕又怎会怀疑洛儿并非李氏血脉如今瞧洛儿与朕生的这么像,倒是不会有错了。洛氏固然有罪,但络儿却确确实实是朕的孩子。”
见皇帝还是将纯嘉皇贵妃记恨在心上,朱后小舒一口气。看来陛下倒是不曾对纯嘉的事情起疑,只是因李络的长相才有所动摇罢了。
前段时日,纯嘉皇贵妃一案的人证跑脱了,朱后本就在为此头疼着。要不是为了拿捏裕贵妃,她也不会把人性命留的这么久。谁知节骨眼下,那人竟生出翅膀来逃得无影无踪,叫朱后现在都有些惴惴不安的。
只要不查纯嘉皇贵妃之案,那便不要紧。多给李络拨几个宫人,那就拨吧,再将长定宫修葺收拾一下,陛下心里舒坦就成。于是朱皇后慢慢地点了头,端庄道“陛下说的是。”
镂花窗外有清清细细的笑声,原是福昌公主领了几个小宫女,正在屋檐下头踢花毽子玩。飞起的毽羽红艳靓丽,上下翻飞,很是显眼。皇帝多看了几眼,又问“皇后,朕记得朱家的阿嫣是福昌的伴读”
朱皇后没想到他话锋转的这样快,愣了下,答道“回陛下的话,正是。嫣儿进宫也长久了,人机敏懂事,陪在福昌身旁很妥当。”
“是个好姑娘,马上要及笄了吧皇后记得与大舅说说,将她留一留。”皇帝眯眼从镂花窗里望出去,“几个皇子都到了适婚年纪,老二倒是早早娶了侧妃,可余下几个都还没定下人。”
朱后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那是自然的。”至于朱嫣到底留给谁么,那当然是淳儿了。其余几个皇子,母家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来头,也配得上朱氏一族嫡出的娇娇小姐
皇帝说罢了,总算安下了一颗心。他收回了眼色,道“好了,叫几个小的进来吧。饭进了一半被赶出去,心底总归不舒坦。”
“哪里的话陛下来了,福昌一定高兴。”皇后笑说,“小厨房上还有陛下爱吃的糖熘饹,陛下不坐下来一道吃两口”
“不了。”皇帝摆摆手,“朕去关雎宫坐坐便是。”罢了,便朝贤育堂外头走去。朱后听皇帝说起“关雎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曲膝纳福“臣妾恭送陛下。”
自这日后,宫里头忽然变了风了。
五殿下李络的长定宫忽然热闹了起来,皇帝一气拨了十来个宫人过去使唤。这些人俱是从皇帝跟前直接调过去的,过都没过朱后的眼,心向着谁,不喻自明。
皇后也不恼,反倒顺应着陛下的意思,叫内务府抽时间去将长定宫破破落落的屋顶修了,有什么缺的漏的也全得补上。
一时间,这位双腿有疾、不受宠爱的宫女之子,成了宫里唇舌浪尖的谈资。岐阳宫里也是,几个宫女暗地里都悄悄在谈,说五殿下只怕要翻身了。
琴儿去谨姑姑手里领了月银回来,推门便嘀嘀咕咕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近来五殿下风生水起,名声大的很”
朱嫣正坐在桌案后清清静静地摹字,她本擅簪花小楷,字迹清冽娟秀;但因自小帮着福昌写功课,也练就了一手仿写的本事,左手字能写出旁人七八分轮廓来。她将笔头在砚台里晕了墨,随口道“他能有什么风生水起的一个瘸子罢了,脸皮厚,还惹人厌,性子也不好。”
琴儿抽了钱袋的系带,将份例银子哗啦倒在手掌心里,点着指尖一块块地数,口里道“前时奴婢从穿花廊过来,就听见几个姐姐与采芝说闲话,讲五殿下的宫里头如今有十来个使唤人,都是陛下精心挑出来的,只听五殿下的话,旁人理也不理。”
闻言,朱嫣停笔抬头,有些诧异道“这当真”
“当真”琴儿将碎银子收起来,又兴致勃勃说,“谨姑姑说了,入夏要置办新的首饰衣裳,虽说娘娘那里会给您多裁几身衣服,夫人也说了会送做好的衣裳进来,但指不准嫣小姐自己有心思呢,因此娘娘便提了月银份例,好叫您用的爽快些。”
朱嫣却没心思管什么月银、什么衣服的,只紧着眉头想李络的事。
陛下这样大张旗鼓的,若是叫裕贵妃起疑了,那可怎么办那裕贵妃生性多事,还擅妒,要猜出李络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岂不是得闹翻了天
琴儿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问道“对了,小姐,过几日那罗大小姐就要进宫来赏荷了。您打算穿哪一身衣服那罗大小姐前回给您找不痛快,这一回,您总不能叫她独占了风头,让几个皇子眼底都只有她。”
朱嫣想起罗凝霜,就觉得没劲“皇后姑姑说了,叫我不得与她置气,放宽点心。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一枝独秀,艳压群芳,我也管不着,索性随便穿穿得了。”
琴儿见她这么没斗志,心底有些惊诧。换做从前,若是哪家小姐敢踩着她的脑袋与大殿下说话,她是断断不会放过的,非要叫大殿下眼里只能看到她不可。怎么如今大敌当前,小姐却反倒一副任来任去的架势,根本无所谓了须知赏花这样的场合,要是不好好打扮打扮,那是绝对不行的。
难道是
小姐已经不大在乎大殿下,心底反倒记挂了其他男子
琴儿越想越是如此。当是时,她轻声地咳了咳,一边作势关窗,一边道“听说娘娘特地叫五殿下也要去赏荷呢,可见五殿下是当真要翻身了,如今连娘娘也记挂着他。”
果然,朱嫣抬起了头,怔怔问“他也要去”
“奴婢听其他人嘴碎说的。”琴儿撇撇嘴道,“对了,小姐既然随便穿穿,那奴婢觉着平日里那一身就挺好。”
“等等,”朱嫣站起来,走到了存衣服的箱笼前,抬臂掀了笼盖,探头瞧起自己的衣服来,“琴儿,我有条蟹壳青的裙子,上头绣了茱萸花的,你瞧见过没过来帮我找找。”
琴儿见朱嫣闷头在箱笼里翻个不停,心里早已有了个大概。
还指望什么大殿下呢小姐的心啊,早就跑偏了。别看她嘴上左一句“瘸子”,右一句“惹人烦”的,却把那人真的记在心里了。
但她做奴婢的,自然不会说破了,只听话地上去帮忙翻衣服,又殷勤地帮她挑首饰、搭穗子。两人折腾了半天,如要进宫选秀似的,总算挑出了满意的一身。
到了罗凝霜进宫来赏荷的那一日,朱嫣打扮得玲珑秀丽,到贤育堂前时,连朱皇后都一脸惊艳。
“哎呀,嫣儿可真是漂亮。”朱皇后搭着谨姑姑的手,左右端详着朱嫣的鬓发衣衫,心底又满意、又高兴,“平日里你都不如何打扮,今日这一身穿起来,当真是叫人过目难忘了。怎么你平时也不好好妆点妆点自个儿如今是多青春的时候呐,竟叫白白浪费了。”
谨姑姑在一旁笑着揶揄道“娘娘,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不是有赏花人来了,这花哪儿会开的这般艳丽”
朱皇后当真被逗笑了,掩着唇笑起来,“就你会说话。嫣儿还未及笄呢,少拿人家寻开心。”又催道,“福昌和元君来了没有赶紧上赏瑞堂去催催,别耽误了罗大小姐进宫的时刻。”
谨姑姑应声去了,从头到尾,朱嫣只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笑。
片刻后,她抿了唇,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履上一片云,耳旁似还回荡着谨姑姑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女为
悦己者容
可悦她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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