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及笄的日子很快到了。
打午时起,朱府内外就变得极热闹。朱红的大门前, 高第华朋之车马络绎不绝;自马车上头下来的宾客, 皆是京中一流名门的太太夫人、小姐闺秀。放眼望去, 满目皆是绿鬓云鬟、金鎞玉钗。隔着墙瓦, 便能遥遥听见宝瑟朱弦之响, 如扣玉钟。
朱家世代门阀,京中谁不想攀上点儿根枝便是那些拿不到帖子的人,也钻破了脑袋、想着法子进去, 以至朱家门庭若市。万氏携着妯娌和儿媳妇, 笑盈盈站在门前待客, 忙里忙外的,如陀螺一般停不下来。
眼见着高阳侯家的太太小姐们到了,万氏捋了下镯子, 上前笑着寒暄“侯夫人,长久不见了,身子可还安好”
高阳侯家的夫人年关时染了病, 卧榻到天气暖和了才好转,如今瞧着人还瘦瘦孱孱的,又被一身金玉压着, 得靠儿媳挽着才显得稳妥些。
“现下天气热了,身子也康健多了。叫右司夫人一直挂怀着, 我心底多少愧疚呢”高阳侯夫人虚虚地笑起来, 也是一番客套。
高门大户之间客气寒暄, 总不过这些事儿。身子是否康健安好、儿女婚嫁子嗣如何, 再则互相吹捧谦让一阵,面上笑盈盈地往来,绝不会冷落了场面。不过高阳侯夫人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等不及人跨进堂里,在穿花廊上就同万氏低声说起来。
她先是捉着万氏,细碎地说闲话“右司夫人,前两年我身子骨不好,甚少带着几个孩子出来走动,也没能叫他们见了世面,多少有些可惜。”
万氏客套道“哪里的话侯爷家的几位公子,那都是才名远扬的。”
万氏脸上这么笑着客套,心底却有些鄙夷。满京城的,谁不知道高阳侯的长子和次子都不大成器一个喜欢斗鸡赛马,一个病恹恹的,和他母亲一副德行,只有最小的那个还行些。
“你可别夸捧,我家两个孩子怎样德行,我还是清楚的。”高阳侯夫人笑着摇摇头,“不过我那幺子却是个还能拿出手的,不知右司夫人还记不记得了他十四岁上时,老太君过大寿,还给右司夫人敬过一回茶。我那幺儿名字是两个字的,叫元甫,如今约莫是十八岁的光景,与朱二姑娘恰好差了三岁。”
万氏听了,心里拉长了“哦”一声,已清楚了高阳侯夫人的来意。左右不过是看上了嫣儿,想替自己家的幺子说亲。这样的人近来没十个也有八个,给自家的嫡生的、旁支的亲眷的、老乡的同僚的说合,万氏一概回绝了。
对付高阳侯夫人这样的来客,万氏自有一套本事。她笑眯眯道“元甫我当然记得。我们四房家有个姑娘,与他是差不多年岁,小时候还一道踢过皮球。”
见万氏不提自己的女儿,反倒提起四房的姑娘来,高阳侯夫人颇有些讪讪了。她想把话题再打回去,便道“是么我年岁大了,不记得了。倒是朱二姑娘,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及笄了,想必日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
万氏道“她便是及笄了,在我眼里也是个小姑娘。没遇上合意的,那便在跟前再留两年,左右不急着出嫁。”
万氏已这样说了,高阳侯夫人终于是不好再说什么,堪堪止住了话头。万氏见状,笑着叫来自己的儿媳姚氏,叮嘱道“请侯夫人去花厅坐坐,我去瞧瞧嫣儿。”
姚氏顺服地应了。
万氏交托了手里的事情,便穿过门檐,过了园子,进了朱嫣的院中。几个丫鬟正守在屋檐下,垂着头站着。一看夫人来了,个个都低身行礼“见过夫人。”
“怎么不进去伺候”万氏奇道,“小姐已经收拾妥当了”
“小姐说人多了嫌吵,只琴儿一个人就够了。”其中一个丫鬟怯怯道。
万氏闻言,道“那你们都下去吧。”
等丫鬟们如鱼似地退出了院子,万氏推开门跨了进去。如她所想的一般,朱嫣既没在妆镜前梳妆,也没在屏风后更衣,而是怔怔坐在南边儿的圆窗下出神。窗外有一丛青葱秀丽的竹子,烟光一摇,自窗纸外头落下来,将她白皙的面孔也筛出竹叶的轮廓。
“嫣儿,梳妆打扮都收拾妥当了吗”万氏道。
朱嫣如梦初醒,这才起身道“给母亲请安。一切都妥当了,女儿便想坐着歇会儿。”
万氏有数,知道朱嫣恐怕是心中有忧愁事。但万氏也知这事逼不来、驱不走,只能让嫣儿自己慢慢地忘了。她也不点破,只宽和地说“你一大早便起来折腾这些,想必也是累了。离礼开还有些许时辰,外头宾客尚没落座。你若累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到了点,叫琴儿把你叫起来。”
朱嫣道“谢过母亲。”
她梳了高髻,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眼慢慢地向上瞧,纤纤长睫下头是一片黑白分明的山水。万氏看着她,心底便生出怜爱之心来。
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生来就如此出众,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前面外头来说合的高阳侯家,连她半个脚指头也攀不得。最适合她的,理应是皇后的宝座。既然嫣儿的姑母能做皇后,那嫣儿也能做,这有何不可
“好了,你多歇会儿吧等会儿礼开了,你就得一直站着,没法再坐下了。”万氏说罢了,叫琴儿去打下帘子和窗扇,再将床褥铺好,“我再去前边转转吧。你嫂子年轻,怕是接不住那些人精。”
朱嫣将母亲送出了门,便回身到了床榻前。她已经梳好了冠发,自是不能毫无顾忌地仰头就睡,那样绝计是会弄乱一头珠翠的。于是,她只能背靠床柱,脸挨玉钩,将鞋履脱了,浅浅地合上眼皮。
她本想假眠一阵子,但也许是因为起的太早,竟当真睡着了。
朱嫣做了个梦,她又梦见了八岁时,长定宫的那场大火
火舌舔着梁柱,直冲云霄;屋瓦落入了焰海之中,熊熊燃烧着。
八岁的朱嫣站在宫门远处,呆呆地立着。她的视野里瞧见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如没看见那些烫人的火焰似的,直直地朝宫门内冲去,想去救人。
少年的背影很清瘦,也很决然。
朱嫣的脚步动了起来,她追上少年,伸手拽住他的袖口,说“别去,你会被砸到腿的。”声音还很青稚,有一丝焦急。
少年慢慢地转过身来,白皙幼嫩的面庞被火光所照着,没什么表情。朱嫣急了,再度拽紧了他“你别去呀,李络。”
少年张口了,他慢慢地说“嫣儿,我要去。”
嫣儿,我要去。
嫣儿。
“嫣儿”
“嫣儿”
明明是梦境中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可她又觉得那声音近在耳畔。这梦境有些太真了,扰得她都睡不好。朱嫣蹙眉,不耐烦地拿手向着身旁挥了挥,嘟囔道“真吵。”
然后,她的手便被人捉住了。
这触感真真切切,绝不是梦境了。朱嫣微惊,立时睁开了眼,却见得床沿边上坐了个人,穿一袭群青色云纹锦袍,犀束缕金,冠带刺雪,清隽里带着一丝华气。
朱嫣认出了他来,瞪圆了眼“李络”
眼前这人来的太出乎意料,她连敬称都忘了,竟然直呼其名。不过李络似乎一点儿也不恼,只点头道“是我。”
朱嫣大吃一惊“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是在做梦么这梦也太过呛人了,竟然这般真真的,既有的听,又有的摸”
要不是做梦,李络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闺房里一个瘸子,连出宫门都困难的瘸子,要怎么生出翅膀,才能飞出宫门、穿过玄武街、翻过朱家的高墙大院,出现在她的床帷之前
李络淡淡一笑,说“你是在做梦呢。”
他要进来,可不容易。但皇帝的暗卫使了力,带他自屋檐上大大方方走进来的。要问暗卫在哪儿,眼下在碧纱橱那边,捂着琴儿的嘴和她讲道理,说见五殿下如见陛下,不可乱叫,不得惊扰。
朱嫣听了李络的说辞,露出如梦似幻的一笑“我就说嘛,当真是梦。要不是梦,李络这人怎么会跑来我的床头”
李络道“确实是梦,你如今在小憩。一会儿梦醒了,我也就不在了。”
朱嫣问“那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又是来做什么烦人。”
李络说“来瞧瞧你及笄的样子。”
朱嫣眉头一紧“看过了,你可以走了,别来梦里烦我。”
李络道“连我的匕首都收了,你还想赶我走”说着,双腿一动,人向前凑了点。
朱嫣盯着他的腿,喃喃道“真不愧是梦,这梦里的五皇子,竟然两条腿都治好了,这样灵活迅捷的。你如今会不会骑马会不会走路”
李络答“会的。都会。抱着你骑马都行。”
朱嫣想笑,这个梦里的李络,似乎比平日里的还要厚颜无耻些。这样想着,她当真笑出声来了“就你哪一天能不坐在轮椅上了,再说罢”
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只因面前的李络当真伸出双臂,揽住了她。
“嫣儿,这就是一个梦,梦是假的。在梦里抱你一下,你也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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