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贵女翘首盼着, 五殿下终于跨了宫门进来。
一道松杉似的修长身影, 着鸦青色圆领袍,腰束金犀细带, 步行履动之间, 颇有雪消冬融的况味。
在座的贵女,多少听闻过祭天大典上五殿下舞剑之事,还未见人, 心底便已存了爱慕。待当真窥见他的面容, 便叫心底的钦艳愈发高涨了。
至于五殿下过去不堪的十数年, 她们已不大记得了,只能见到他眼下光鲜迎风的一面。
“见过五殿下。”
“见过五殿下。”
一片俏生生的行礼之音, 在甘泉宫内娇而婉地漫开。李络听了, 似有些不大习惯,皱眉落座了,道“成妃娘娘, 眼下是在做些什么这般热闹。”
他说话的嗓音有些清冷,如一道冬溪, 叫贵女们听了便有些望而却步, 不敢多看。
才因容貌被奚落过的狄月婉, 却显见是不甘心于就此止步的。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强打笑颜, 哽咽道“回五殿下的话, 咱们正与朱二小姐说家常呢。”
“说家常”李络的眉眼中有着困惑, “那你为何是这副神色”
狄月婉见李络注意到她的哭容, 心底略略紧张起来,忙小心翼翼地再拭一番泪珠,低声慌张道“没、没什么,请五殿下万万不要怪罪朱二小姐,确实是月婉蒲柳之姿,入不得朱二小姐的眼,这才惹了朱二小姐的厌弃,这是月婉的不是。”
她这番话说的,叫一旁的贵女们都心底大为钦佩,狄灵云尤是。
没想到月婉堂妹一张嘴,楚楚可怜的,一面儿将自己撇的干净,一面儿又清晰地描摹出了朱嫣仗势欺人、以貌取人的恶劣之态。这样的巧舌如簧,当真叫她自愧不如。
狄灵云素来爱在心底暗笑狄月婉容貌不如自己,可对方的嘴舌,却叫她极是钦佩的。
哪个男子,见了少女楚楚落泪之姿不会心生爱怜就算对方是五殿下,那也脱不出这俗套的圈子。天下男子,一般如是。
狄灵云正在心底暗道一声佩服,忽听得李络困惑说道“我为何要怪罪嫣儿”
狄月婉以手帕拭拭眼泪,微愣一下,苦笑着说“五殿下确实不当怪罪朱二小姐。虽说她因容貌之事怪罪于我,说我不配与她一道游玩,但人有不同,朱二小姐喜欢以品貌上下来辨人好坏,旁人也管不着。”
李络歪过头,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开口“我听明白了。嫣儿觉着你生的不好看,不准你与她同游赏花,可对”
狄月婉一听李络进了翁中,心底微微欢喜起来,当即苦涩一笑,道“本不过一件小事,不劳五殿下费心,更不能令五殿下责怪于朱二小姐。”
她说罢了,一副盈盈欲泣神态,眼泪半坠不坠。
只是,她拭眼角拭的肌肤都要生疼了,却始终未能听见什么下文,厅堂之中一片悄然寂静,炭炉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那是唯一的声动。
狄月婉的心头不由有一丝疑惑。
五殿下若是男子,见了自己这副神态,也当心生爱怜,为此责罚于朱嫣。更何况,如今是朱嫣理亏,当着众人的面,因容貌之事苛责于自己。这一招屡试不爽,各家宴会、赏花踏青之时,她都得了不少同情目光。为何五殿下却迟迟不发话
又是片刻的寂静,李络迟迟地开口了“你放心罢,我不会怪罪嫣儿。我觉得嫣儿说的,甚是有理。”
嫣儿说的,甚是有理。
这句话嗓音淡淡,但却隐着一缕莫名的笑意,如人瞧着自家豢养的猫儿,顺心地抚过银白色的毛发。
但狄月婉的心却陡然一跳,面孔刷得抬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五殿下说什么他竟说,朱嫣说的有道理朱嫣嫌她丑,不配同游五殿下竟也是如此觉得
其余的贵女纷纷悟了李络的意思,竟也偷笑了起来,像是欢喜极了看狄月婉吃瘪的模样。这般一来,众人皆和乐融融的,唯有狄月婉一人,面色青青红红,一番屈辱悬于心中。
李络见狄月婉面色屈辱,羞愤不觉,便淡淡地笑了一声,徐徐说“狄家小姐,我脾性与嫣儿相投,你若是不喜,还是疏远的好。”
狄月婉听罢,心头愈发愤恼。
这算什么五殿下宁可自污声名,也要陪着朱嫣胡闹这朱嫣,当真有这么大的魅力,竟叫五殿下这般护着
她心有不忿,不免以不甘的目光,恨恨地瞪了一眼朱嫣,低声道“朱二小姐当真是厉害,明明是岐阳宫人,又是从前最爱欺负五殿下的,如今倒叫五殿下全然忘记了。这样的本事,宫中哪还能找得到第二人”
狄月婉羞恼之下,说话便不知轻重。这番话一出口,难免叫众人倒吸一口气,连成妃都露出微恼神色,恨不得捂住狄月婉的嘴。
五殿下如今虽风光得意,离太子之位近在咫尺,可他过去也是受了十多年欺凌,在轮椅上浑浑噩噩地过了漫长时光的。哪个权势在手之人,会愿意叫旁人提起他过往的伤疤狄月婉这番话,岂不是在揭五殿下最不想提的往事
果真,李络的面色微微地阴沉了下来。
成妃见状,连忙打起了圆场“五殿下,你不曾来过甘泉宫,不如先试试咱们这儿的茶点吧。月婉年岁轻,又没见过世面,不大懂事,还请五殿下不要计较。”
李络垂了眼眸,身上散着若有若无的冷意。
他本就不是个会对女子刻薄严苛之人,从前黄嬷嬷时常犯错,他一概不会计较,也只敬重着嬷嬷的仁善。便是狄月婉不安好意,他也断不会与她多说。可若要牵扯到朱嫣,那事情便不可这般算了。
“月婉小姐,络从前确实有过一段落魄时光,此事不假。”李络轻轻颔首,眸光中掠过雪似的冷意,“无权无势,亦无人理会。那时,我可不曾见过成妃娘娘与狄氏族人有过一言半语。”
此话一说,成妃颇有些脸红讪讪。
李络落魄的时候,她们这些做妃嫔的,自然是不会与李络多说话的。便是皇后与贵妃想着法子欺压,她们也权当没看见,免得惹了帝后的怒火。
但如今李络要做太子了,她也想分一杯羹,便将自家的姑娘们都喊了过来。如今一瞧,便显得自己有点儿捧高踩低,顺风骑墙的意思了,又怎能叫她不面红讪讪
可成妃咬咬牙,心底又暗觉得自己没错。
便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那又怎么了宫里的一贯人情罢了。朱嫣不也是如此从前岐阳宫势大,便跟在福昌殿下身旁作威作福,欺压五殿下;如今岐阳宫被架了空,李络要做太子了,她便离开了皇后母女,巴巴地准备嫁给李络了
朱嫣与她们狄家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同的。
这般一想,成妃就有了几番底气,开口道“五殿下,那时月婉还小呢,连宫门都进不来,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点,我自然懂。”李络揉了揉眉心,说,“但嫣儿却是对我一直照拂有加的。所有人都对我避若疫疾,唯有她是不畏不嫌的。所以,我这辈子都是向着她的,你们不必见怪。”
成妃微微一愣。
李络的话,倒是她没想到的。
朱嫣若是当真在五殿下落魄时便与他交好了,那如今五殿下护着她,也是常理。
成妃咬了咬唇,暗觉失策。
今日恐怕是没法将自家的姑娘说给五殿下相识了,更别提日后将狄氏的女儿嫁给五殿下做侧室。五殿下摆明了是要为朱嫣涨脸面呢。
罢了,罢了。
成妃叹了口气,笑道“原是如此,倒叫我有些钦佩了。哎呀月婉确实是不如朱二小姐呢。月婉,你也别哭了,擦擦眼泪,与朱二小姐说声错,此事也就过了。”
朱嫣坐在一旁,表情略有些微妙。
李络说的话,怪叫她老脸一红的。可问题是
福昌殿下还好端端地留在宫里呢。她身旁的几个宫女,采芝、宁儿又是最八卦嘴碎不过的。若是从成妃这儿听了李络这番话,岂非要叫福昌殿下察觉她从前的异心
依照福昌的性子,怕是立刻要冲到延康宫里来,和自己互抽嘴巴子。
不行,那可不行。
于是,朱嫣清了清嗓子,抬起面庞,故作轻蔑地开口“五殿下,你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奇奇怪怪呢什么叫本姑娘对你照拂有加想的倒是美。”
嗓音落地,李络微愣,成妃懵逼,贵女们全傻了。
这朱嫣,竟这么不给五殿下面子五殿下护着她,她还跑出来打了五殿下的脸
朱嫣心底欲哭无泪,她也知道李络是好意,可她到底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便只能继续扮演一个欺凌五殿下的大恶霸了。
她讪讪笑了下,很浮夸地轻哼,傲然道“我可是福昌殿下的伴读,怎么可能会给你好脸色你记错了吧是不是因别的原因,才想护着我呀”
说罢,给李络使一个眼色。
李络接了她的眼色,表明略有古怪。
很快,他半捂着侧颊,低声说“嗯是我记错了。不是嫣儿对我照拂有加,而是络自小仰慕朱家阿嫣美名,求索十数载,自然要护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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