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与李络出甘泉宫的时候, 成妃一直叹气不停。几个狄家的姑娘, 亦是春悲秋伤,满面哀色, 如同错失了一整箱的真金白银。反倒是老太后跨出门槛时笑个不停, 如看了场好戏。
朱嫣本要随太后回延康宫,李络却对太后行礼,道“祖母, 儿臣想与嫣儿说几句话。不知祖母可愿将嫣儿借我片刻”
太后坐上了銮舆, 欣然道“你们未婚夫妻, 何必与哀家谈个借字说说话罢了,不是什么坏规矩的事情。去吧。”
“谢祖母。”
待老太后的銮舆与宫女太监们都离去了, 李络才侧身对朱嫣道“冬日天寒, 在外头难免受冷,不如去长定宫坐坐吧。”
他张口时,一阵白雾自唇间逸出, 呵散于红墙之间。
朱嫣有些不大乐意,抬手将披风拢紧了, 道“长定宫离延康宫这样远, 我打个来回, 腿脚都要跑断,倒不如在外头吹冷风。”
李络听的没脾气, 说“那我将銮舆借给你使。”
她挑眉, 道“你倒不如把以前的轮椅翻出来给我用, 让应公公推我过角门呢。”
两人说着话, 一道迈步穿过了宫道,远了甘泉宫门。初冬时节,天色灰蒙蒙的暗,风一拂过衣领,便往襟内灌入薄薄的寒意,令人不由打个哆嗦。
“前几日父皇与我说,有意令我监朝。”李络语气散漫,但随口便是一句了不得的话。
“监监朝”朱嫣吃了一惊,扬起头来,“这么大的事儿”
“是。”李络点头,“入了冬,父皇的身子便有些欠安,因此想令我监朝试试。”
朱嫣没回话,她知道这样的大事她通常都插不上嘴。所谓监朝,那几乎是叫李络代掌朝政了。他虽在前朝领职办了一段时日的事儿,可这么快便代帝监朝,未免也太叫人吃惊了。
“册立太子的圣旨,这两日也会下来。还有,我俩订婚的六礼”
“嫣表妹”
李络话至一半,忽被一道仓促沉厚的男声打断。二人愕然抬头,却见大皇子李淳正压着面容,怒意冲冲地站在不远处。瞧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大抵是刚赶过来的。此时此刻,几个宫女才小步追上他的身影,口称“大殿下请慢行”。
朱嫣有些诧异。自她搬出岐阳宫后,便已许久未见到这位表兄了。如今骤一见面,颇有些不知当说什么。
“原来是大殿下。”她低身一礼,客客气气,并无过多的殷勤。
她的眉目与旧时没什么两样,柔的似水,清的如画,依稀是李淳印象中的模样。可她现在对自己不殷勤、不羞涩,这让李淳既无可奈何,又羞恼不堪。
尤其是当他目睹朱嫣立在李络身旁时,心底的不甘之意,便愈发汹涌了。
李淳正在心头叹息,却听得李络道“大皇兄,嫣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若有什么事儿想与她说,不妨由我来转告。”
一句“未过门的妻子”,叫李淳心底如刀扎似的难受。
他黑沉了面色,怒道“我与嫣儿乃是表兄妹,如何说不得话便是她嫁给了旁人,与我的亲缘也是分不开的。”顿一顿,李淳皱眉斥道,“五皇弟,我是你的长兄。你见了我,如何不行礼尊卑之序,莫非已被你忘了”
见他拿长幼之序来压人,李络笑了笑,没有多辩驳,自如地行礼“见过大皇兄。”
李淳见状,蔑哼了一声,道“我与嫣表妹有话要说,你下去就是了。”
李络却淡淡道“这宫道非兄长所独有,我二人皆是皇子,既你可留得,那我也可留得。缘何大皇兄要我离开此处”
李淳听了,烦不胜烦,怒道“你若要留着讨嫌,那就留着吧。横竖我与表妹之间的事情,和你没任何干系”
朱嫣有些头大,想不通李淳这时候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便试探地问“不知大殿下寻我,所为何事”
她嗓音纤纤细细,好不温存。李淳听了,竟有片刻的恍惚,依稀以为还是旧时的光景,母后手握六宫,他离太子之位寸步之遥,几个弟弟皆不成气候;他闲暇时,便可与表妹一道赏画骑马,说笑无忌。
但这般的念想只留了一忽儿,瞬时便消散了。李淳清晰地记起,朱嫣已许配给自己向来不屑挂在嘴边的李络为妻。且听今日从甘泉宫回来的太监多嘴,似乎朱嫣与李络两人从前就有来往,这让李淳愈发怒不可遏。
“表妹,你与五皇弟是什么时候定的亲事为何你从未与我说过”这是李淳最难以释怀的郁郁之事,“我为了你,不知多少次去父皇面前长跪恳求,难道那时你就已知道你将许配给五皇弟,而你却一面假作对我情深,一面与五皇弟交好”
他越说,语气越是激动,忍不住有了些憎恶之意“若是当真如此,那可真是叫我大吃一惊。我心中的嫣儿从来纯善柔弱,我竟从不知你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表里不一之人你看着我为你一次次在父皇面前被训斥,是不是在心里笑得开心”
李淳这番话,叫朱嫣的面色微微一白。她张了张口,有意反驳,最终却只是呵出了一团冷寒的白雾。
李淳见她不答,不由慢慢将拳头握紧。
“你这是认了吗”他看着朱嫣,语气愈发恼恨,“表妹,你不知我曾多少痴情于你,你却为了权势,将我的心意扔在地上作践”
朱嫣仍旧是不说话,面色很安静。秀美的容颜落在冬日的寒天里,清冷得似一弯月。李淳越看着她,心底便有越多的不甘之意。
那不仅仅是娶不得朱嫣的不甘,还有太子之位旁落、岐阳宫失宠、开罪于父皇、失去朱氏一族支持的不甘。但他既无法向皇后抱怨,又不敢质问于皇帝,更无法和权势正当手的李络冲突;唯一能质问一二的,便是表妹朱嫣了。
她就像是他所有难以释怀之志的缩影,他斥责她,仿佛也在斥责着对自己无情狠薄的一切。
“大殿下,”终于,朱嫣开口了,她的语气很清稳,并未见得任何慌乱,“我确实是个贪慕虚荣之人。打从一开始,我便是为了地位与权势才入了宫,成为了福昌殿下的伴读。彼时您权势在手,我如所有宫人一般殷勤,那也是自然。”
她这番话承认的太过直白,叫李淳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他印象中的朱嫣品性完美,亦叫满京的男儿求而不得,如此,朱嫣才能算他绝佳的妻室之选。可朱嫣若当真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岂非说明他错看了人
“你你”李淳烦心极了,“是我错看了人是我错看了人”
朱嫣淡淡地笑了起来“大殿下明白便好。您现在厌烦了我,离我远些,还来得及。”
“不必你说”李淳甩袖怒哼。可他口头虽这样说了,心底却还是有些不舍。他曾与朱嫣青梅竹马,如今眼睁睁看着她要做李络的妻子,他如何甘心
就在此时,一旁的李络忽而插了话。
“大皇兄,有一事,络不甚明白。”他话中似有疑惑意,“听大皇兄所言,似乎对嫣儿用情极深,因此才不屑于嫣儿与络许下婚约之事。”
“那是自然。”李淳冷哼。
“可大皇兄”李络斟酌片刻,道,“不是亦曾与罗氏女商量婚嫁我听闻皇后娘娘为大皇兄初初定下这桩亲事时,大皇兄甚为欢喜,还与罗氏女赏荷踏青,叫旁人艳羡不已。”
李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他缘何提起此事,怒道“那又如何凝霜本是要许给我做正妃的,我便是与她亲近些,那也无可厚非我乃皇子,三妻四妾又如何”
李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原来大皇兄的用情至深,不过如此。那络无话可言。”
李淳听罢,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忽的醒悟了李络的言外之意若说表妹贪慕权贵,可他自己,也是一面心仪表妹,一面与罗凝霜言好。他们二人,似乎本无区别。
一股心虚理亏,忽的从李淳心底升腾而起。但李淳如何肯认心中酸恨之下,他怒道“五皇弟,你插什么嘴尊卑长幼之序,你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只要我还留在宫中一日,我便是你的兄长。你见了我,都得行礼,可明白了”
这般说罢,李淳心中微微找回了丝缕的平衡。
虽说如今李络风光得意,可自己是李络的兄长。从辈分上而言,压他一头。
他正长舒一口气,忽听得宫道那头传来一阵零落脚步声,旋即,便见得苗公公端着锦盘,领着四五个宣旨太监并一列宫娥,浩浩荡荡地过了角门。
苗公公眼尖,瞧见了李络,便笑眯眯道“五殿下,赶巧了,您也在这儿呢陛下的圣旨到了,本来是要去长定宫门前宣的。您瞧瞧,是在这儿读,还是去长定宫读”
李络蹙了蹙眉,道“就在这儿罢。恰好大皇兄也在,我还想与大皇兄多叙叙旧。”
苗公公笑说“那便在这儿宣吧。”说罢了,便抖开了手中的黄帛丝绢。诸宫人见了,都知悉这旨意上定是陛下亲笔,连忙齐刷刷地垂头跪下了。就连李淳,也需得恭敬行礼。
苗公公眼睛一眯,口中拉长声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王治滨,绵及宗社。国之根本,必在元储。今五皇子络已及适龄,腹才懋隆,朕当以五皇子络皇太子,另择吉日,宣具大典,下赐宝册。钦此。”
念罢了,苗公公便将圣旨重新卷起,笑着提醒道“大殿下,虽册封的大典还未举行,但这道旨意既然下了,那您日后见了五殿下,就得四礼周全地唤一声太子殿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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