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罢, 跪落在地的李淳犹自怔怔, 面色震动,不可置信。
耳旁听见李络起身时衣摆摩挲轻响, 又听闻他自苗公公手中接过圣旨, 恭声道“谢父皇恩旨。”声音淡淡,并未有多少欣喜雀跃。反倒是一旁的宫人,俱已是耳聪眼明, 忙不迭地道起贺来。
“恭贺太子殿下。”
“恭贺太子殿下”
这一声声欣喜道贺钻入李淳的耳中, 却叫他心底愈发犹如针扎, 隐痛似海。
虽说早就猜到父皇有意立李络为太子,就连母后, 也再三叮嘱他“先由李络坐上太子之位也无妨”, 可此时亲眼目睹圣旨宣赐,他心中却是妒恨交加,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许多。
这原本无名无姓、犹如影子一般的残疾皇弟, 竟能爬到如今这一步,夺走他的太子宝座这其间, 到底是哪一步棋子走错了
母后到底是如何失宠于父皇的李络的母妃, 如何就成了父皇曾挚爱过的纯嘉皇贵妃了而舅舅他们, 又是怎么愿意舍弃了岐阳宫,反而与长定宫攀扯在一块儿的
一想到日后还有册封大典, 自己还要亲眼见证李络接过太子宝册, 持育东宫之名, 他便愈发怒冲心头, 腕拳颤颤,难以自制,险些想要立起身来一拳呼上李络的面额。
他正于心头郁郁嫉愤,又听到苗公公提醒道“大殿下,您该与太子殿下问声好才是。”
李淳的面色陡然一青,瞬时变得极为难看。
他要想李络行礼示下,以节问安向这个自己从来看不起的、寂寂无名十数年的废物皇弟行礼
他的胸膛起伏不停,面色已如黑云覆顶,牙关颤颤不止。但偏偏此时,一旁的苗公公还好心地催促道“殿下,这可是陛下的旨意。您对太子殿下无礼,便是对陛下无礼。您瞧瞧,莫要得不偿失啊。”
这句轻飘飘的话,令李络微微一愣。
莫要得不偿失
是啊,若是此时不向李络行礼,恐怕会令父皇不悦。
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必急在一时,他又怎能连这点小气都忍不下,平白为母后的大计增添麻烦
这样想罢,李淳的心终于能平静些许。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转向李络,沉着面色缓缓道“见过太子殿下。”
一字一顿,仿佛是从牙缝中历尽千辛万苦挤出。
李络笑道“不必虚礼。”
李淳听得他淡薄的嗓音,愈觉心中妒恨不堪。可就算再妒恨,又能如何也不过是将这些屈辱之情吞入腹中,冷着脸抬起身来罢了。
苗公公见李淳行礼,便笑道“二位殿下兄弟情深,陛下如知道了,亦会为之宽心呢。”
李淳听不得这等话,当即讥讽道“父皇的心意,你一个阉人也敢揣测”
他这话不过是迁怒,对着如苗公公这等的下人发发脾气,苗公公心中省得,也不当真,只陪着笑脸道“大殿下,您说的对,瞧小的逾越了,说错了话。”
李淳冷哼一声,甩了袖转身要走。临行前,目光幽森地看一眼李络,道“一时胜,非常常胜。期望这储君之位,你能坐得稳妥些,太子殿下”
旋即,他便慢慢远去了。
朱嫣看着李淳走远,又看看李络并不显多少喜色的容颜,心中虽有欢跃,可更多的却是丝丝缕缕的担心。
“李络”她拉了拉李络的袖口,刚想说话,一旁的苗公公便提醒道,“朱二小姐,这可是太子殿下呀。您多少得注意些仪节。”顿一顿,苗公公又挤挤眼睛,转向李络,“还有呀,殿下,如今您嘴上还能松乏,可一旦过了册封大典,您可得记着您的身份。上下尊卑,称谓有别呢。”
这是叫李络记得改自谓。
她懵了懵,这才不知味地改口“太子殿下安。”
从前的李络,是坐在轮椅上、不得宠爱的五皇子,这才能任凭她没规没矩地直呼姓名。可如今的他做了太子,是东宫储君,未来的一国之主,她又如何能再直呼他的名字呢
恰在此时,李络道“无妨。”他负了手,声音浅浅淡淡,“不论是五皇子,还是太子,我在嫣儿面前,从来都是一个样。”
苗公公闻言,面色有些怪异,像是喝了一斤陈年老醋,捂着牙露出嘴巴疼的样子来,小声道“小的明白了。太子殿下高兴便好。”顿一顿,他行个礼,老实道,“小的还有要务在身,这就要告退了,烦请太子殿下恕罪。”
李络点头道“你去吧。”
苗公公又行礼,这才携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穿过了角门。
踢踏零落的脚步声在朱红宫墙之下远去,朱嫣回过神来,愁眉微蹙,对李络道“你竟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做上了太子,皇后姑母什么坏招都没使,反倒叫我心底有些不安了。莫非,姑母当真已打算放手了”
李络摇头道“我看未必。她不过是在蛰伏罢了。”
“”朱嫣抿唇,微叹一口气。
姑母越是毫无动静,她便越担心。
“你不必多担心。”他见朱嫣有忧虑之色,便伸手弹了一下朱嫣的额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过是强弩之末了,未必有多少下策可使。”
“若是当真如此便好。”她说着,还是一副愁色。
李络摇了摇头,没有多说,道“走吧,去长定宫。你许久没来过了,应公公也甚是想你。”
“我有什么可想的”她飞快地驳回嘴去,“我可是一点都不想你们呢。”
他不答,只安静走路。未多久,两人便到了长定宫门前。
因已翻修过一二回的缘故,此时的长定宫门愈显得辉煌如新,红墙巍巍。大抵是因先前册立太子的旨意下了,此时此刻,正有两列宫人辛辛苦苦地将偌大的箱笼抬入长定宫中,其中装的皆是皇帝的赏赐。箱笼偶尔开一角,便有金光湛湛放出来,好不耀目。
一眼望去,她只觉得锦绣富贵都迎面扑来,反倒有些不合李络了。
她觉得他像雪,像夜幕,一个人清清淡淡的,和书为伴,那最合适。可这些富丽堂皇、雕金画银,落在他身旁,那只显得俗不可耐,还是塞给李固那种纨绔酒色之徒比较合得来。
李固
提到这个名字,朱嫣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她犹豫了一番,低着头拽了李络的衣袖,小声道“李络,你若做了太子,在陛下跟前,说话的分量就会更重一些吧”
他正瞧着太监们搬箱笼,闻言答道“怎么嫣儿有事想求父皇”
“是。”她轻咬唇角,颇有些踌躇。这事儿到底只是朱家自家的,和李络没什么关系。若要他开口,是不是太为难了
这样一想,她挣扎着摇了摇头,说“算了。”
李络却道“有话直说。”
“算了算了。”
“你若不说,好啊。”李络的语气揶揄起来,“还记得我屋里养的那只鹦鹉么我今日就再挠一遍你的脚掌心。”
朱嫣一听“鹦鹉”,立刻便觉得不太好,一大串可怕的记忆瞬时涌起。比如鹦鹉嫌她胖,鹦鹉乱插嘴,鹦鹉羽毛作及笄礼物,鹦鹉挠掌心
她的眼皮跳了跳,立刻道“等等,你等等有话好好说,别整鹦鹉鹦鹉不过是一只鸟,你每次都拿它来欺负人,它何其无辜啊”
“那你说吧。什么事儿想求父皇”
“我我有个堂妹,原先是说给二殿下做侧妃的。”她终于开了口,“可如今二殿下要被打发去边城了,她也得一道跟着嫁过去,这得多难受呀她原本就不喜二殿下,也不过是为了家中才嫁的人。若是能叫她和二殿下解除这桩婚事,另择一门如意郎君,那就好了”
“我也记得这事儿。”李络点了点头,“那我回头与父皇说说看吧。”
“真的”她问。
“真的。”李络道。
“那就好。”朱嫣总算是露出了微淡的笑容,小声说,“谢过太子殿下。”
她的道谢声很轻很轻,轻得像蚊子叫,但也足够叫人高兴的了。李络掩去唇角淡淡的笑,慢步走向一旁正清点着御赐之物的应公公,询问起东宫赐物的明细来。
“太子殿下,您如今的仪制非从前能比。一会儿,司局还要再拨些个用人来呢。此外,还有教导礼仪之人,据说是陛下跟前的近人”
“太监宫女倒不必了。我习惯了安静,人多,反倒吵闹。打发回去吧。”
朱嫣听着他二人说话,慢慢将头仰了,眼神光向着天幕中瞧去。
冬日里铅云灰蒙蒙地压着飞甍璃瓦,倒也不显得沉闷,反倒显出几分新冬的趣味来。一阵风吹得她领上新镶的绒兔短毛慢蹭着下巴的轮廓,愈显得面孔娇丽,纤净如雪。
“李络,咱们什么时候成婚呢”她忽而问道。
李络面色微诧,没想到她会这样爽直地问出这等问题来,不由揶揄道“等不及了”
“怎么可能”她懊恼了,皱眉道,“我不过是想问问问问,我还能享受多久的快活时光罢了。你死皮赖脸地强娶了我,我嫁给你,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得被你从天上欺负到地下去。我问问成亲的时间,也就是问问我还能过多久快活的待嫁日子,不可浪费了。”
李络听她辩言说的一套一套,心里想笑,又不敢笑,生怕被她扯耳朵,便压着嘴角,平静道“快了。我与父皇说了,不想多等,越快越好。”
朱嫣一听,心里有小小的欢喜,但面子上只咳了咳,皱眉道“你这人好不要脸,强娶了我也就罢了,竟还连点自由自在的时光都不留给我。我怎么这么倒霉,竟被你缠上了”
“此事,我也不懂。”李络摆摆手,一本正经地答道,“这都是命,你认了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