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克复岭南诸州, 是皇帝萧侗亲政以来的第一个胜仗, 皇帝大为振奋,于元龙十年初冬诏群藩归朝,宫宴那日, 又传喜讯,契丹遥辇氏欲送国书、使节至朝,并以契丹骏马千匹作为贺仪,皇帝高兴极了,问道:“那千匹骏马走到哪里了?”
固崇道:“已进了河东, 云州刺史奏疏称, 不知是天气严寒,还是这些骏马不习水土,在云州病倒了将近百匹,恐怕赶不及陛下千秋了。”
皇帝大为扫兴,“□□水土如此丰饶温和,倒不习惯了?”
固崇笑道:“若换成人,还能入乡随俗, 到底是畜生, 野性难驯,况且听说这些契丹马也是烈性的很, 怕到了京城, 还要病倒大半。”
“既然如此,也不折腾它们了。”皇帝在殿中密密麻麻的朝臣中寻找着,“云中防御使韩约, 昨日随武威郡王来觐见的,他在哪里?”
韩约拎起官袍下摆,自武官中走了出来,“臣韩约在此。”
“契丹归顺,你亦有功,这千匹骏马,赐给云中军吧,你替我好生照料着。”
说赐给云中军,又要“好生照料”,到底能不能拉去战场上使?万一再死伤几匹,难道他这个马倌要被治罪?韩约平白无故被丢来烫手山芋,实在是笑不出来,只能垂着头答道:“是,谢陛下。”走回队伍时,甚感无奈地瞥了温泌一眼。
“郭佶什么时候抵京?”皇帝提起这个名字,语气中多了质问的意味。
迎着皇帝毫不掩饰的怒气,徐采温和道:“陛下月前传召郭使君时,使君已有奏疏,称岭南战后,有小股吐蕃敌兵混入西川,四处劫掠,郭使君正坐镇维州剿敌,不能赴京朝贺了。既然之后再无奏疏,应当是不来了。”
皇帝半信半疑,转头问固崇:“监军院可有听到这样的消息?”
固崇道:“西川宣慰使两日前亦有奏疏,称近日的确是在维州。”
在东西两川设置监军一事,郭佶还算配合,宣慰使亦定期的有消息送至京城,并无异常。皇帝挑不出刺来,阴沉着一张仍显稚嫩的脸,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传旨给他,一旦维州事毕,必须要进京复命。”
群臣感受着皇帝对郭佶的敌意,各自暗中筹划着,均未出声。轩敞辽阔的大殿内,编钟的余音与铜鹤喙中喷出的徐徐青烟交织,在丹墀之上缭绕盘旋。宦官尖利的嗓音叫“开宴”,百官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各自松快着僵硬的筋骨,互相举目致意。
“郡王,”韩约反正谁也不熟,径自走向温泌,想要跟他讨个主意,“那些马……”
“马的事再说。”温泌对左右颔首,转过身来,绛纱帷裳上的紫绶随着动作飘动,他目视着殿外,对韩约道:“太后来了。”
“太后……“正在寒暄的朝臣陆续察觉到久未涉政太后进殿,忙不迭转过来施礼,太后连细钗礼服都没有穿,更未理会群臣,只疾步走上丹墀,“郭佶已犯下大罪!陛下宜传他立即进京!”
皇帝正要离座,闻言,眉心猛跳,固崇忙命左右为太后安席,太后落座,指着身后一名内官,急道:“阮福,你将实情都禀告陛下。”
皇帝紧紧盯着阮福,“你说。”
大庭广众之下,阮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似有些紧张,他又有安南口音,说的极慢,“陛下,奴本在宫外随侍太后,几月前陛下遣宣慰使往西川监军,太后遣奴前去侍奉宣慰使,谁知奴与宣慰使进入西川境内后,遭遇刺客,宣慰使身亡。”
“什么样的刺客,敢杀天使?”不独皇帝,殿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阮福颤抖道:“宣慰使身死,护送的京营府兵也伤了几人,随行人众惊慌失措,逃至节度使府,请郭使君捉拿刺客,并上禀陛下,谁知郭使君当堂审问,称宣慰使是被奴这些随行人众谋害,将几名府兵都杀死了!奴因腿伤走得慢,滞留在成都府外驿站之中,闻得噩耗,不敢再进成都,扮做流民,花了月余,才逃回京城。”
太后道:“将你的伤给陛下看。”
阮福将长裈卷起,小胫上赫然是一道长长刀疤,大概是没有好生料理,疤痕狰狞,双手及脚掌上也坑坑洼洼,是吃了不少苦。阮福叩首道:“奴没用,途中多次遇到西川追兵,不得已东躲西藏,以致拖延到此刻,才敢露面。”
“混账!混账!”皇帝一连骂了几遍,将刚摆上御案的美酒珍馐都推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对固崇道:“阿翁,原来西川宣慰使早已被郭佶谋害,西川监军院却隔三差五来信报平安,还要赞扬郭佶忠心耿耿,这是什么道理!马上命郭佶进京!”
“陛下!”徐采自阮福进殿后,只在铜鹤旁凝思,听到最后一句,瞬间回神,高声道:“宣慰使是被刺客所杀,与郭使君无关,至于这名中使所称,郭使君滥杀京营府兵,亦应存疑……”
“你的意思是说,阮福撒谎吗?”太后厉声道。
“臣并未这样说。”比起暴怒的皇帝和太后,徐采十分沉着,“依这位阮中官所称,郭使君审问宣慰使随众时,他仍滞留在城外驿站,又如何知道郭使君是不分青红皂白滥杀府兵?”他转身对皇帝深深稽首,“陛下要在剑南设置监军院,郭使君并无异议,怎么会突然谋害宣慰使,且在西川境内动手?兴许郭使君猜的没错,刺客就在这些随行人众中。”
皇帝盛怒中,群臣莫敢言,滕王在队列中哈哈笑了几声,颇有些幸灾乐祸,“徐舍人,若非你还没有娶老婆,我倒要以为你是郭佶的侄女婿了。”他有意无意瞥一眼身后的姜绍,一笑,又道:“宣慰使乃朝廷监军,被不明刺客所杀,郭佶不禀明朝廷,为何要自己审问?明明是杀人灭口嘛。再说,宣慰使分明已经身故,西川监军院却半点消息也没透露,依我看,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奏文,怕也是郭佶为掩饰谋逆之举,一手炮制的。”
“陛下,”徐采深锁眉头,“此刻维州仍有流寇作乱,维州一面孤峰,三面临江,乃西蜀控吐蕃之要地,万一被流寇所占,要酿成大祸!宣慰使一案仍有疑点,陛下贸然降罪于郭使君,于军心不利。可先将这名阮福收押,等维州平定之后再定夺。”
“照卿所奏。”皇帝恨意难消,宴席也不管了,拂袖走出殿去。
殿上一片死寂,随着皇帝离开,顿时炸开了锅,倾撒满地的酒菜还没人敢上来收拾,简直是热闹极了。徐采锐利的眸光在人群中停了一停,见武威郡王仍在与韩约讨论如何养马,拇指在腰间玉剑上习惯性地摩挲着,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温泌拇指一停,偏过头,雪白纱衫上一张从容不迫的脸,对他露出深深的笑容。
徐采淡然地对他点了点头。
“姜将军,”徐采对姜绍指了指阮福,“可否先将此人捉拿,稍后陛下还要审问他。”
“徐舍人放心。“姜绍刚才莫名其妙被滕王指摘,还满肚子的气,对着徐采,脸色略有缓和。
徐采匆忙赶至紫宸殿,果然皇帝又在紫宸殿发起火来,先大骂郭佶,又大骂皇后,徐采命宫婢紧闭殿门,将众内侍驱赶至远处,这才问道:“陛下真要将郭佶问罪?“
皇帝拍案道:“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对徐采冷笑:“你刚才说的话,朕认为是错的。郭佶即便没有杀宣慰使,却假冒宣慰使之名,欺瞒朝廷,难道不是居心叵测?”
徐采深深吸气,“宣慰使离奇身死,他担心陛下降罪,但杀害府兵是过于残暴了。当初骊山那几日,郭佶确有不臣之举,陛下要将他治罪,也可。但郭佶并非常人,他坐拥东西两川,数万人马,陛下今日在大殿之上,当众大喊要将郭佶治罪,岂不是给了他应对之机?他若为了自保而先行举兵,陛下措手不及,如何是好?“看向这张和清原公主肖似的面孔,徐采心中的愁闷不言而喻,“陛下忘了在骊山时,公主殿下是怎么说的了吗?”
皇帝慢慢平息下来,脸色却冰冷无比,“好,我要杀他,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跟我说,要如何做。”
“陛下稍等。”徐采走至殿外,命传召固崇、姜绍等人。
不多时,固崇、姜绍等来到紫宸殿,固崇道:“陛下,奴已将西川监军院的奏疏都找了出来,令宣慰使熟悉之人对比他的笔迹,书信的确均为伪造。”
“阮福,”徐采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安南宦官,“你并不会武艺,受了重伤,既能躲过刺客,又能躲过西川追兵,能耐简直是大得很。”
阮福睁大眼睛,“舍人,奴自幼卑贱,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莫说刺客和追兵,奴自幼在滇西深林中谋生,遇到老虎豹子也有的。”
这人巧舌如簧,皇帝频频点头,箭在弦上,拉也拉不回了,徐采迫不得已,道:“陛下,郭佶诛杀府兵,隐瞒宣慰使死讯,犯下了欺君之罪。郭佶对皇后郭氏甚为宠爱,陛下可先将皇后软禁,以其病重之由,传郭佶进京。”他清淡的目光在阮福身上一掠,“为免郭佶疑心,陛下先将这个阮福以谋害宣慰使之名处死。”
阮福吓得抖如筛糠,“陛下饶命!奴冤枉!”
“阮福还是留他一命吧。”固崇看向皇帝,“否则,怕太后心里……”
“先将阮福以谋害宣慰使之名,押入刑狱。”皇帝对太后有孺慕之情,难免不忍。
徐采不满,见皇帝坚决,也只能领命。
宫宴过后旬日,皇后郭氏突然染病,药石罔灵,满朝震动,皇帝传召郭佶至朝探视皇后,郭佶心急如焚,当即奉诏启程。皇帝在宫中耐心等候,半月之后,仍无郭佶消息。
那包忽里私自离开龙兴寺,来到京都,被温泌一通臭骂,吓得不敢回进奏院,整日在外头游逛,忽而这天扯着纸鸢发足狂奔,冲回进奏院,将线轴一丢,对温泌大喊:“阿郎,郭佶起兵了!”
温泌正与韩约说话,闻言登时站起身来。邸官也快步走来,称道:“陛下传郡王觐见。”
温泌毫不迟疑,穿着常服骑马便走,到了宫门之外,身后一骑也疾冲而来,两匹马并头发出粗重的喘息,温泌回首一看,竟是才从岭南赶回的戴申,身上戎装都未来得及换。
两人不期而遇,安静对视片刻。
“郡王先请。”戴申神色如常地垂头,退后一步。
温泌眉头微挑,当先跨过了门槛。
两人同时进入紫宸殿,在京城的诸军将领都到了,固崇、徐采也在,却不见姜绍。皇帝正在发脾气,温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固崇走过来,低声对二人道:“反贼纵火烧了兴元仓,仓中粮草尽数付之一炬,江浙转运院正急调钱粮北上。”
戴申对宫宴上的事也只是略有听闻,不禁问道:“听闻陛下已经将宦官阮福治罪,何以郭佶突然下手?那皇后……”
“皇后没病……”虽然现在也生不如死,固崇的眼底皱纹越来越深,看人时也颇有了悲天悯人的意味,“皇后被软禁后,不知怎的,借姜夫人之手,私通消息给了郭佶,因此郭佶先发制人,侵袭了汉中。姜绍因故已被下狱,战事迫在眉睫,因此陛下特传二位进宫。”
温泌与戴申进宫之前,皇帝与徐采已经商议了许久,大致都已议定,不等二人施礼,皇帝不容置疑道:“朕已经罢黜郭佶剑南节度使之位,爵位、封邑尽数剥夺,不日还要废后,郭氏如今已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们二人各领神策军与河东边军,东西两向,分头而下,互不干涉,也不准再像之前岭南那样互相推诿塞责。”
“是。”
“臣领旨。”
戴申和温泌的声音及有默契地同时响起,之后又同时告退,打算即刻调兵遣将,以备战事。各怀心事走出紫宸殿,却见滕王脱了外衫,只穿中单,背上系着荆条,正蓬头垢面在殿外叩首喊冤,温泌与戴申不禁驻足看起了热闹,固崇也笑眯眯地看了一会,解释道:“二位还不知道吧?郭佶举事,是以滕王之名。”他摇着头,悠悠笑道:“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滕王这辈子大概就是死在一张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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