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提着一堆馒头、面饼、水果,心头一慌,强自镇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没见到江澄。
他这才彻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补鞋匠,道:“老伯,刚才这里坐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没有看到他去哪儿了?”
补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线头,道:“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
魏无羡道:“是啊!”
补鞋匠道:“我手里有活,没怎么看清。不过他一直盯着街上人发呆,后来我抬头再看那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就不见了。应该是走了吧。”
魏无羡喃喃道:“……走了……走了……”
想到昨晚江澄癫狂的样子,恐怕是回莲花坞去偷遗体了!
疯了一样,魏无羡拔腿就跑,往来的方向跑。
他手里提着一堆刚买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后腿,奔了一阵他便将它们抛在身后。
可是奔出一段路后,他就开始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再加上心头发慌,双膝一软,扑到了地上。
这一扑,扑了他满脸的灰泥,口里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魏无羡胸腔中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力和恨意,拳头在地上重重一砸。
“啊啊啊——”发泄一般大叫一声,这才爬了起来。
他折回去捡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馒头,在胸口擦了擦,囫囵两口便吞下一个,牙齿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咽下喉咙,哽得胸口隐隐作痛。再捡起几个塞进怀里,拿着一个馒头边吃边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
聂怀桑叹息,“江宗主,江澄,你真的感受不到魏兄对你的在意吗?”
江澄垂着头不吭声,眼中盈满了泪水。
他一直都知道魏无羡重情重义,而他跟魏无羡一同长大,情谊更是非比寻常。
但是,自从血洗莲花坞那日后,他纵使在意魏无羡,但心里还是难免生出了几分隔阂。
——
魏无羡半刻都未停歇的跑回了莲花坞,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没在路上见到江澄的人影。
魏无羡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莲花坞,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胸腔和喉咙蔓延上一股长时间奔跑过后特有的血腥气,满嘴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
他满心困惑不解。
为什么没追上江澄?
我吃了东西,尚且只能跑这么快,他比我更累,打击比我更大,难道还能跑得比我快?
他真的是回莲花坞来了吗?
可是不回来这里,他还会去哪里?
不带上我,一个人去眉山?
——
金光瑶听到魏无羡心中的困惑,不禁道,“魏公子一直表现得很强大可靠,但没想到,他也有这样彷徨无助的时候。”
魏无羡心里的困惑,字字泣血,满含血泪。
——
魏无羡喘着粗气,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盘腿坐下调息。
片刻后,魏无羡还是决定先去莲花坞确定一番,看看江澄到底有没有回莲花坞偷尸体。
贴着那一段墙潜行,魏无羡心中有一个声音,几乎是在绝望地祈祷。
“这次千万不要再有人在校场上谈论江澄的尸体了。否则,否则我……”
否则?
否则他能怎么样?
怎么样都不能。
他无能为力。
莲花坞已经毁了,江枫眠和虞夫人都没了,江澄也不见了。
他只有一个人,孤身一人,连一把剑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办不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
在岐山温氏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魏无羡的眼眶热得几乎又要滚下泪来。
——
江澄听到魏无羡的心声,恍恍惚惚抬起头,泣不成声,“魏无羡……”
江厌离心疼得要命,“阿羡……阿羡……”
“魏兄这般自信的人,居然也有这样怀疑自我的时候。”聂怀桑简直不敢认,这还是他认识的魏兄吗?
——
魏无羡转过一道墙弯,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炎阳烈焰袍的人影。
电光火石之间,魏无羡便将这个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锁住这个人的双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压低声音,用他能拿出来的最凶恶歹毒的语气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我一下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这个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魏无羡一听,第一反应是:“莫非是我认识的人,穿着温家的袍子混在里面卧底的?”
可这声音完全耳生,这念头旋即被他推翻,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别想搞鬼!”
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你可以看我的脸。”
魏无羡心道:“看他的脸?莫非他在嘴里藏了什么东西准备喷出来?”
他满心戒备地拧着这人的脸转了过来。
只见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种青涩的俊逸,正是昨日他们往里窥看时见到的那名岐山温氏的小公子。
魏无羡心中漠然:“不认识。”
——
虚无之境的人不禁将目光投向已经化作凶尸的温宁。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竟有些同情温宁。
——
他把这少年的脸转回去,继续掐着他的脖子,低声喝道:“你是谁!”
这少年似乎有点失望,道:“我……我是温宁。”
魏无羡皱眉道:“温宁是谁?”
心中却想:“管他是谁,反正是个有品级的,抓在手里说不定能换回人来!”
温宁讷讷道:“我……前几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谈盛会上,我……我……射箭……”
听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冲上魏无羡的心头,他怒道:“你什么你?!你结巴吗?!”
温宁在他手里吓得一缩,似乎想抱头蹲下,轻声道:“是……是啊。”
魏无羡:“……”
——
“噗——”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周围的人向他看去,他无措的收了笑,“我,我不是有意想笑的,就是觉得……好笑。”
他周围的人也不禁莞尔。
其实……他们也想笑。
夷陵老祖魏无羡的记性未免太差了吧?
——
看他这幅胆小可怜又磕磕巴巴的模样,魏无羡却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
“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谈盛会……百家清谈盛会……射箭……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魏无羡试探着问道:“你是那个……温……温什么来着,射箭射得不错的那个?”
温宁猛点头,喜道:“是、是我!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们可能会再来……”
魏无羡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温宁道:“看、看到了。”
魏无羡道:“看到了我却没告诉别人?”
温宁道:“不会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这句难得没有结巴,而且语气坚定,犹如立誓。
——
“这……温……温宁看到了他们,为何不告诉温晁?”
“我怎么知道?”
温情看着弟弟,不禁泪眼朦胧,“你这个傻子!”
“姐姐……”温宁低下头。
——
魏无羡惊疑不定,温宁又道:“魏公子,你是来找江公子的吧?”
魏无羡道:“江澄在里面吗?!”
温宁老老实实地道:“在。昨天被抓回来的。”
闻言,魏无羡心念如电转。
“江澄在里面,莲花坞我是非进不可了。用温宁做人质?不顶用,温晁怕是不喜欢这个温宁,拿他做人质根本没用!还有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不是温家的人吗?可是他昨天确实没告发我们。如果我放开他,他究竟会不会出卖我?温狗里会有这么好心的人吗?若要确保万无一失,只能……”
魏无羡心头闪过一丝杀机。
他原本并不是杀性重的人,但是家门遭遇大变,累日来已是满心恨火,形势又严峻,不容他再留仁善。
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温宁的脖子拧断!
——
“诶?魏无羡居然想杀了温宁?那他后来为什么又要救温家人?”
有些聪明的人,已经想到了关键处,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那样的情况下,温宁真的敢做那种事?被发现的话,他也不怕温晁杀了他?
——
正思绪纷乱,温宁道:“魏公子,你是要回来救江公子的吗?”
魏无羡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温宁竟然紧张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帮你把他救出来。”
霎那间,魏无羡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愕然道:“……你?你帮我救?!”
温宁道:“嗯。就、就是现在,我马上就能把他带出来。刚好,温晁他们都出去了!”
魏无羡紧紧抓住他:“你真的能?!”
温宁道:“能!我、我也算温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门生听话。”
魏无羡厉声道:“听话?听你的话杀人吗?”
温宁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门生从来不胡乱杀人的!江家的人、我也没杀过。我是听说莲花坞出事了,后来才赶来的。真的!”
魏无羡瞪着他,心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撒谎?虚与委蛇?可这谎撒的也太荒唐了!以为我是傻瓜吗?!”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从心底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里把自己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愚蠢、没用、荒唐、匪夷所思、异想天开。
可是,他只身一人,无仙剑无法宝,而墙内驻扎的是成百上千名温家修士,也许还有那个温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还救不出江澄,辜负江枫眠和虞夫人对他的托付。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对象,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加起来总共只见过三次面的温家人!
——
蓝忘机闭上眼,已经不忍再看,这样的魏婴,让他心如刀割。
他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时候的莲花坞,替魏婴扛起一切。
但……他做不到。
“魏兄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聂怀桑叹道。
——
魏无羡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涩声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帮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
不知不觉间,他也结巴起来了。
说到一半,想到自己还用一个威胁的姿势揪着温宁,连忙把他放开,但还是藏了后招,如果他一放开温宁就逃跑、叫喊,他便立刻把温宁的头颅打穿。
然而,温宁只是转过身来,认真地道:“我……我一定尽力。”
魏无羡浑浑噩噩地等待着。
他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心道:“我怎么了?我疯了吗?温宁为什么要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万一他骗我,江澄根本不在里面?不,江澄不在里面才好!”
没过一炷香,那个温宁居然真的背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那人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伏在温宁背上一动不动,正是江澄。
魏无羡低声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
温宁对魏无羡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道:“江、江公子的紫电。我带上了。”
魏无羡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到刚才还动过要杀了温宁的心思,讷讷地道:“……谢谢!”
——
“啊——这样说来,温宁对江澄,有救命之恩啊!”
“怪不得魏无羡当初非要救温家这些人,都是看在温宁的面子上。”
“有恩必报,魏无羡……怎么也算不上大魔头吧?那些凶神恶煞的名声是怎么传扬出去的?”
“额……人都是会变的,他现在是好人,说不准后来变了呢?你也不看他后来变成什么样了,修炼的是鬼道,浑身怨气四溢,每日与厉鬼为伍,就算是个正常人,也会被怨气侵蚀,失去理智的。”
“这……”说的有理有据,竟无法反驳。
但是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温宁道:“不客气……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之后再转交。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说,魏无羡接过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谁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无羡道:“戒鞭?!”
温宁道:“嗯。温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伤。”
魏无羡只摸了两下,江澄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还不知有多少伤是没看到的。
温宁又道:“温晁回来发现后,一定就会在云梦一带到处抓你们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带你们躲到一个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伤,急需用药和安养,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了,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除了仰仗温宁,魏无羡竟然完全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温家子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许还会宁死不屈。
但此时此刻,魏无羡只能说:“多谢!”
温宁摆手道:“不……不用。魏公子,走这边,我,我有船……”
魏无羡背着江澄,找到了温宁预先藏好的船只,把江澄安置在船舱内,温宁先简单给江澄清理伤口、包扎敷药一番。
看着他娴熟的动作,魏无羡不由得忆起当年在岐山百家清谈盛会上时见到他的模样。
那场清谈盛会,也就是他、蓝忘机、蓝曦臣、金子轩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当日,那场射箭比赛还未开始之前,他一个人在不夜天城里晃荡。
晃着晃着,穿过一片小花园,遇到了射箭的温宁。
他记得当时温宁看见他就吓跑了,后来温家那边要招人射箭,因名额有限,要争,魏无羡帮温宁说了句话,温宁被叫上去射箭,却因为太紧张,失误脱靶。
温宁很内疚,觉得让他丢脸了。
他还安慰了温宁。
忆起这一段,魏无羡的目光从温宁身上,转到了浑身血污、双目紧闭的江澄身上,五指不由自主握紧成拳。
——
“原本还以为魏无羡的记忆很差呢,这会儿再看,记得很清楚嘛……”
“遭逢大难,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何去何从。”
“诶?不对啊,我记得当时魏无羡是不是失踪了三个月?”
“听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他们不是被温宁救了吗?怎么江澄好端端的,魏无羡却失踪了?”
“这……”
——
他们先走水路,乘船下江,转陆路再乘温宁备好的马车。
第二日,至夷陵。
温宁召了数十名门生,亲自护送他们至一处贵丽的大宅子,从后门悄悄潜入,引魏无羡到一间小屋里。
然而,温宁刚转身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魏无羡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低声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纵使被温宁所救,他却也没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放下对温家人的戒备,一直留着心眼。
方才跟着温宁在这所宅子里穿行,途径不少房间,里面交谈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从门缝窗缝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被他尽数听了去,从细碎的对话里,捕捉到了“监察寮”三个字!
温宁慌忙摆手:“不是……我……”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这不是设在夷陵的监察寮吗?又是占了哪个倒霉的世家的地盘啊?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想干什么?”
温宁努力辩解道:“魏公子,你、你听我说,这是监察寮。可是……可我绝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们,昨天晚上我进莲花坞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们引到这里来。”
魏无羡的精神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片刻不松,一点就着,昏头涨脑,闻言仍是将信将疑。
温宁又道:“这里的确是监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温家人不会搜索,也就只有这里了。你们可以待在这里,只是,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顿了顿,魏无羡终于逼着自己撤了手,低声道一句谢谢和抱歉,把江澄的身体平放到屋内的木榻上。
——
“现在的魏公子,真像一只惊弓之鸟,一点点动静,都能吓得他竖起围墙。”金光瑶摇头叹息。
他是真的没想到,世家公子榜上有名的魏无羡,一直张扬无羁的魏无羡,居然也有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金光瑶越来越想交魏无羡这个朋友了。
但魏无羡这种人,似乎很正派,也不知道是不是像大哥一样,嫉恶如仇。
——
正在此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声道:“我正要找你!你给我好好交代……”
刚说不要被人发现,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魏无羡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闪身挡在榻前。
温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
或说,那个姑娘。
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
她身上穿的炎阳烈焰袍,火焰的红色鲜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领口跳跃。
品级非常高,与温晁平级!
三人僵着对峙半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魏无羡把心一横,正欲动作,岂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动,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
“是温情,那是温情啊!”
“她居然没有叫人把魏无羡和江澄抓起来?”
“如此说来,是温情和温宁收容了当时无家可归的魏无羡和江澄,温宁更是替江枫眠夫妇收殓了尸骨,连虞夫人的紫电都是温宁帮江澄拿回来的,这……恩情可大了去了。”
“所以……魏无羡当初非要救温情他们,是想报恩?”
“应该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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