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七章·霓虹千盏4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碎鸦
    打楼梯上栽下去,摔折了腿,傅言并非第一回触这种霉头。

    人力调度之前,她专职跑过一段时间的民生线,工作主题无外乎四个字:鸡零狗碎。

    那次她摔得更为惨烈。

    上海内环仍有不少未拆的老公寓,年逾半百的高龄,还是煤卫共用。

    楼梯经年都是逼仄、烟烘烘的,盲肠一样蠕簇着秘密。而万一秘密爆发,也就跟楼道里燃放十二响似的,噼啪炸得挨家挨户都晓得。

    比如,一楼屠夫的发妻和高层小青年轧姘头,事情败露没两天,传得人尽皆知。

    屠夫提刀私刑了狗男女,末了再去自首。堪称核弹级别的新闻。

    彼时傅言赶到现场,刑警已经完成了初步勘察。

    她通过吃瓜群众嘴里的细枝末节了解大概。女主角怀了,尽管拎不清是谁的种,但这算两尸三命。尸体被肢解后,装了三麻袋的稀烂肉丁。

    这倒也罢,最造孽的是屠夫还有个念小学的儿子。

    傅言立在楼梯中央,听平台上的民众瞎七搭八地议论。

    过道里腥污的血气经久不散。善后清洁工拿浸了洗衣粉的水冲刷台阶,骇异的血水一层层朝她爬蜒而来。

    什么是阴影?

    阴影是一旦某件事让你产生既视感,会立刻发作的顽疾。

    这跟看完鬼片对家里的镜子草木皆兵是一个道理。

    从而傅言当场干呕了,也从七层高的地方滚了下去。

    事后她没以工伤的理由向领导索赔。

    一来,那是她自己倒灶,怪不到旁人头上去;二来,工伤不工伤的,真要说她伤口的源头,还不该追责她父亲的风流冤孽?

    伤筋动骨一百天,傅言上下班都在拄拐。

    奶奶晓得后痛心疾首,问她,那么大的反应,一定很难受罢?

    “奶奶,我只是一想到他儿子,我就受不了了。”傅言把侧脸偎在她腿上,眼泪都淌到她衣布的缝隙里,“这么一来我还是幸运的。至少傅鹤汀的心完全野了,到他和我妈同归于尽,我都没有直截目睹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我是那一下才晓得,我的抗击打能力原来那么差。”

    奶奶用篦子给她篦头发,说是的呀,苦难也是人外有人的。

    “你是个容易对人共情的好孩子。”她认为这是囡囡的闪光点,同样也是软肋。

    生分是怕受伤,热络是遵循本能。

    不论哪一种,囡囡都是未经火炼的璞玉,没有坏心,假装自己身披甲胄。

    换言之,向往无虞无魇的生活、感情,这有什么错?

    她自己不就把毕生都寄付进去了。

    篦子很古老了,奶奶原先还给傅母篦过。

    于是傅言哭得更狠,也仰首借光为她拣白发。她再怎么焗油,也还是有挺多漏网鱼,全是为了小辈的三千烦恼丝。

    “不晓得那个小男孩能否像我一样有亲人的庇佑。”

    奶奶拍她的手背,用书里的句子来答她的话,“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①”

    *

    将近昧旦,天色被灯火映得蒙蒙亮,傅言才一跛一瘸地抵步派出所。

    祸就祸在矮高跟,她整个左脚踝都肿了,有蟠桃那么大。有警察还婆婆嘴,“小姑娘应该没违法,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了,我们也犯不着为难她。你不用急啊,跑来的罢?”

    要说没违法,也八.九不离十了。

    警察梳理的事件脉络是:傅净到朋友的场子友情助唱,谢幕后跟人玩骨牌赌酒。那伙人鱼目混珠的碰.毒也狎.妓,给好事者一举报,警察不多时就闻风而来了。

    身处淤泥中央,你哪怕是青莲也讲不清。就此傅净与其余人一同被带过去,盘问加尿检,短时间还不得放人。

    傅言气得胃酸反流。

    盛怒麻醉了生理上的痛,她拿问傅净,“你到底碰了没有!”

    这样的狠戾,在傅净印象里还是头一遭。

    然而不存在折腰服软,她用喊的方式回话,“我没碰!我没那么傻,不该碰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沾。”

    “你还不够傻嘛?”

    傅言将手机重重磕在桌案上,“奶奶还在医院里躺着,你这么些天都不闻不问的,真把我们当仇人了?你但凡有点良心,会干得出这么忘恩负义的事嘛?从前我一味忍你让你,是真心把你当家人看待,晓得你苦,指望用亲情暖化你。你已经十九了傅净!不求你识大体,好歹做个人罢行嘛?!”

    “你离家好些天,最起码的报平安都没有,奶奶隔三差五就要问我,老人家急得血压下不来你晓得伐?她在电话里头急,你要我怎样回她呢?你该明白一个道理,做任何事的后果都是有连带效应的,你想要特立独行,独得了嘛?跟后面擦屁股的不还是我们!”

    急火攻心,傅言好险声泪俱下。比起恨铁不成钢,她眼下更焦心奶奶得知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突然好烦这些琐碎事,也痛恨傅鹤汀贻害。

    这对姊妹如何相处的命题仿佛无解了,今生今世都等不到答案。大度或摊牌,终究累的都是她和奶奶。

    但也不好对傅净放任不管。

    只顾头不顾尾,那是傅鹤汀的作风。她们无论如何也干不来。

    也就是此番矛盾的心理,叫傅言一度喘不过气。

    偏傅净把下颌一扬,借题发挥,“我不需要你们擦屁股。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检查,索性都来罢!反正我最后能清清白白地出去!”

    傅言心口一凉,“你当真?你有本事撂这句话,能不能保证往后都不用我和奶奶操心?”

    “你说这话不就跟奶奶上回说的差不多嘛?大明大晃地容不下我,我没所谓,有手有脚、朋友一堆,上哪讨不来饭吃。”

    “……你好有出息啊,‘讨’饭吃了还。你有手有脚,平日生活费学费交得起嘛?有天大的能耐,为什么一出事警察给我打电话?”

    “好了好了,你们俩心平点。”在场的警察七嘴八舌镇压起来,嚷成一片,“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居委会好伐,我们不带解决家务官司的。两姊妹嘛,哪有隔夜仇呢?”

    出声最高的那位衔着烟,语重心长朝傅言,“做姐姐的,凡事都要特别担待点。你妹妹毕竟还小,容易犯糊涂。平时呢,家里人多在这方面教育指引一下,下梁正不正都得看上梁哪。”

    要不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这一讲,傅言心里更懊糟。潦草了林林总总的手续,她正眼不带施舍傅净,就慢腾腾离开了。

    实则呢,虚假宽心。

    傅言摸不透妹妹所言的真伪,万一她当真碰毒了,那彻底完蛋。届时她也只好强硬些,毕竟她还得保住奶奶的命。

    胀痛难忍,傅言一步步挨坐到道牙上。

    昏聩的天色撕开些边角,渗出来的光始终不肯眷顾她。期间她数度拿出手机看奶奶的号码,也向一位路人借火燃着了那根烟。

    仿佛这样能叫她好受些。

    还有什么。记得原先和吴尚知谈的时候,他跟她讲过一句话:感情最初都是模糊的,如何判断?你难捱时会想到谁来开解自己,就说明你对他有感情。

    眼下傅言双目对星火,看它一寸寸烧到自己心上去,烧化了僵冻的外壳,里子灼灼的、砰动的,果然是沈读良的名字。

    如此,她手机里某人的号码也像有了脉搏。

    然而理智占上风,傅言遏止了它的跳动。

    她在吃味那条博文的内容。

    那是家专注吃瓜互企秘辛的自媒体,擅长将业内坊间的道听途说炒成娱圈式的八卦。

    「M&G和辰东,一个在陆家嘴一个在静安东区。二虎相觑,老早就是“卧榻之侧不容彼此酣睡”的交集,现在倒好,两家的大拿复合联亲了,难不成要成就“冰释前嫌”、“永以为好”的佳话?值得观望。」

    信誓旦旦的口吻,挺能唬人。

    更兼博文附了好些陈年桃闻,什么合影、恋爱时间线,扒了个底朝天。

    底下络绎的拥趸纷纷表态:

    1.回头草还是香的呀。

    2.火都燎眉毛了,还有闲心花前月下。到底富贵人!

    傅言没忍住,又回览了一遍。

    且那账号是有公众号的,同期更新。是戏谑或意气,全然从心而已,夹着烟的手就这么挨到屏幕上,用大拇指狠狠揿下了“在看”按钮。

    揿下了,胸腔中的酸涩也就推吐出去了。

    吮吮鼻子,她将烟缓缓送到唇间,烟头随天色渐亮,浓雾呛到她眼底。上回浅尝辄止,这回剥床以肤,她仍旧斯德哥尔摩地过了肺。

    大抵沈读良教她抽烟时传授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不问缘或劫,越痛越叫人着迷。

    感情呢?

    亦如此。

    *

    老太太那头被瞒得严严实实,傅言隔日带花来看她时,还听她和护士扯闲:

    “家里几个?”“两个,都很懂事,不带我操心。”

    眼泪差点和心事一道托出,勉力忍住了,傅言立在床边,拿指尖婆娑成簇的满天星,“我刚去科室里头问过了,您过两天就能出院的。这几天饮食上特为要注意些,别碰荤腥啦,家去我们再吃好的。”

    “囡囡的脚怎么啦?”老太太眼睛雪亮。

    “嗯,昨晚想煮鸡头米吃,摸黑在厨房绊到椅子了。”

    “我怎么不信呢?绊一下恁严重的嘛?”

    老太太且高半截,引脖打量囡囡的脚踝。的确,肿得骇人,乃至畸形的状态。她揪心了,直叫囡囡到骨科挂个号看看。

    “看过了,医生也没辙,不过叫我少走路罢了。我不走路,现实嘛?”

    “那就请假好了呀。”

    傅言正色作答,请不了,最近台里事忙,“再请就享不到年终奖啦!”

    “享不到就享不到好咯,奶奶不能养你的呀。”

    近值黄昏,病房窗外的缓缓车河底,鱼流醒目的刹车灯。

    傅言陪奶奶待了半晌,垂首为她撕橘丝,也把目光流连在腿上的手机屏幕里。

    那家账号发了一段视频,是M&G上新的搜索引擎内测发布会。

    内行看门道,这是公关手段之一;外行看热闹,不会想到这一层。

    引擎原定的发布时间要排到五月中旬,M&G上下通力商议一夜,敲定了这个方案,拿新产品转移公众视野。

    会上,沈读良着深黑西装,格子样式的领带,胸前口袋嵌叠整的绢质方巾。

    幻灯机光影之外,他几乎要融进暗色里,但存在感俨然不低,可以是他的嗓音、腕表,抑或熟极而流的自我打趣。

    他演讲推介引擎的思路是:

    先呈现一个平平无奇,甚至与现在市面上的大多引擎相比,毫无点睛之笔的产品。

    台下观众多半开始唏嘘。

    正在这当口,他从暗色里迈出来,手中翻页笔一扬,幕布上的引擎大变样:

    所有杂七杂八的广告弹窗、无良搜索条都消失了,焕然的是完全干净、极简的画面风格。

    观众恍神之际,某人谑道:“它的优点无外乎,‘聚焦’二字。你会有想吃瓜的时候,也有不想吃瓜只想借助互联网干正事的时候,无论哪点,它都能心无旁骛地为你服务。”

    进度条大概支撑到这里,可巧老太太也来打岔。

    问她手里的橘子,也问她傅净的下落。

    于情于理,傅言都畏惧欺瞒奶奶,哪怕是白色谎言。

    她于是把双眼埋得极低,指腹同橘肉一样冰凉,稳下声气作答,“联系上她了,我也在……努力劝她回家。”

    这句话的心路历程是什么,很简单,傅言心头像有热油烹炸。

    她得想办法,不论借什么人脉,尽最大可能让傅净平安无碍。

    *

    会后的冷餐会上,沈读良款酌慢饮地,渐渐上了头。

    发布会的成效有些双刃化,不和谐的声音更多了,但好歹,打压了虐工的□□。昨夜十点沈读良亲自拜访那个美工组姑娘的,不谈其他,仅仅诚恳地表态,想购买她设计的Logo版权。

    她到底不蠢,看出这份态度下,深藏功与名。

    “您当初不是嫌我的设计埋汰嘛?”

    某人笑,正经的形容与她,“是人都会犯错,我也不能免俗。”

    从而,臣服于伯乐赏识的姑娘成功被他招安,喜滋滋答应了,也供认不讳,前些天她的确和辰东的人有过来往。

    “他们找上你的?”

    “嗯,我人还在住院,不知怎地,他们晓得了。过来找我聊了句把话。”言尽于此,她唯唯躲开对面的审视,“我其实真没说太多的,只说我是因为工作累垮的,旁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全是他们自己发散的。”

    沈读良将此事说给易叙,后者事后诸葛地促狭,“要不我说叫你处理好那些浮花浪蕊呢,你跟Vivian都各自安好了,你该拒她于千里外,她靠近你并不单纯。”

    “不是红颜,是祸水哪~”

    远开觥筹,沈读良倚在窗边喂着自己酒,架在窗栏上的烟余烬复燃。

    “你很烦,”他抬腿轻踢易叙,“自个家里一箩筐的呆账,还来我眼前假做敞亮人。”

    实则,他对匡薇安不心虚也不亏欠。

    该清算的都已作结,他们既无法重头,也不能归位到朋友。他可以当她是生命里的一场华筵,同理,终须散场。

    相比她日渐在他心里的抽象化,有人是截然相反的,一日具象过一日,鲜活、俏皮、千万面。

    这感觉类同对方的比拟,吃薯片吃到以为空袋,没成想发现还有四片。

    又或者,他苦海慈航,戏剧性地张望到一座崭新的灯塔。

    嗯,醉的人,好容易矫情。

    那厢易叙经他一棍击醒,急急去了,回家哄老婆。

    酒杯搁到窗栏上,沈读良微垂醉眸给傅言发微信,暗黑的口吻点拨她,“我想见你。”

    只可惜,这份暗黑未能奏效。

    因为……姑娘将他拉黑了!

    *

    洞开虚掩的铁艺大门,头顶黑魆魆的夜色,酝酿一场倾城大雨。

    翟斯佑不放心,问自家老板,“确定不要扶嘛?”

    沈读良揣兜,散逸但四平八稳地抹身,形容倨傲出奇,“谢谢,我没醉。”

    “……”

    “你可以先回家洗个澡,洗完再来接我。”顿三秒,某人又注解,“洗长点。”

    傅言其实极早就闻得屋前的动静了。

    静夜里头,任何车辆穿过衖堂都似军马游街似的阵仗,甚至她搁在笔电旁的杯子中,水面隐隐在抖。才出神,楼下门铃便被揿响。

    她没存疑,口叼可爱多,脚踏拖鞋就去应门了。

    当然,依旧跛着,步步痛似剜骨抽筋。

    上一刻还与冰淇淋一道被牙齿凌迟的某人,这一刻,失真化地现身在门外。

    二人驻足相视,沉默拿呼吸博弈。

    然后她问,“喝醉了?”

    他问,“那篇文章点‘在看’,是刻意叫我看到嘛?”

    那开口之同步,简直神乎其神。

    傅言稍顿,下颌一昂,同时舌尖本能舐掉上唇的白乳,“是的,也叫其他人欣赏沈先生的红粉有多动人。”

    微风起,似困非困地裹大雨前兆拂过。

    听凭醉意差遣,沈读良缓缓欺近半步,右手指腹助她揩掉孩子气的冰淇淋残渣。

    “吓着我了。”他说真的。

    对面回馈过来的红色圆点,着实吓他不轻。

    “吓什么?”

    “怕你不睬我。”

    傅言一时愕住,冰淇淋化进袖口里去,某人不无嫌弃地抢过她的手,为她卷衣袖。

    “我问你,你听懂了吗?”

    “我似乎……半懂不懂。”

    “很好。”他与力道一同进门,把突然的骤雨与惊雷挡在门外,再正身补言,“我一字不苟地捋顺给你听。”

    姑娘昏蒙蒙地,下意识着眼到他空落的口袋,“您发布会上的绢巾呢?”

    “你怎么晓得我发布会上佩的绢巾?”

    她不言声,意识到掉皮了,哪曾想紧挨身前的人微微一欠,到她咫尺处笑她,“视奸我!”

    “……册那,您还晓得视奸。”

    “嗯,今儿才学的词。”沈读良抹身朝屋里去了,全然反客为主的轻狂。

    傅言急急地、断断续续地跟上,“二叔走慢点,不许您自个儿瞎逛!”

    外面雨泽下注,屋内徜徉二楼外放的《深夜港湾》,

    “看霓虹千盏,泛起千串梦,映着这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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