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怄气,傅言把那三包鸡头米全煮了。
眼下厨房纷缊的雾气,来自灶上汤盅里的沸水。
情绪弃进食物里,就能从心上卸掉。
所以她还大买特买了两盒可爱多,也不管月经前脚才走。
有些人,比她手机里的周期管理APP还灵光。
他在厨房门口倏尔抹身,叫她扔掉,“那么大的人了,不会爱惜身体嘛?”
“我很少痛。”她正经反驳。
“不撞南墙的人不会想到要回头。”
“是,我是不会回头的,不像某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张生回头望莺莺,恋恋不舍。”
噎得沈读良一滞,当即欺到她近前,右手抢走可爱多,左手捞起领带给她揩嘴。后者一畏缩,乃至想要喊,他轻佻地恫吓她,“最近两天,雍景苑门口的狗尤为饥饿。没的吃,最馋不听话的小鬼。”
“变态!”
沈读良退居水气中央。屋小如舟,流泛关淑怡妖惑的乐声,也摇晃红纱壁灯的昏光。
傅言在明处,听他逗自己,“想要回去嘛?过来拿。”
真是很乖张的人。她心里逞强,声气急弱,“好气人啊你!”
你。
改口了,沈读良颇感欣慰。
尽管改不改无妨,多一个“心”字底和鼻音,仅仅是多一份礼教的尊重。但他抠字眼地渴望她改,“尽量不要喊我‘二叔’了,喊我……”
姑娘懵懂的眼神候他下文,通体月白衣衫,瘦怯怯的躯干,以及耳朵都给灯光染成酽红。
“算了。”他忽然觉得腻歪,也因为骤然燃开的罪恶感,倒了戈,掉头朝厨房里去。
傅言缓缓跟上,眼睁睁他将冰淇淋掷进垃圾桶。远投三分球,准到没朋友。
毫无愧怍的人抹掉手上的湿腻,悠哉救急潽出来的汤。掀开盖子,他拿背影嫌弃她,“大小姐,这样大意是会闹火灾的。煮恁一大锅,你今晚要增肥嘛?”
没成想,大小姐反问,“您什么时候走?”
口吻和神情都十分正经,着实在下逐客令。
沈读良怀柔她,“不要跟我说些拧巴话,假如你真的特别生气,就明晃晃说开来。”
“我气什么。”傅言心想合影里的匡薇安。老天恩宠,造她的时候,画眉眼的工笔格外上乘。
男人有攀比欲,女人完全不输。
姑娘观赏发布会时就在想,要给那台上人找一个真正合衬登对的,讲道理,还是昳丽的、履历风光的匡小姐当仁不让。
她计较什么,很显然,怕他对自己仍是游戏人间的态度。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是脑子瓦特了,才会在品过匡小姐之后想要尝她的滋味。不怪她消极,他九成九是图新鲜罢了。
再者,她顾虑的比他多。可以遵循欲望,但奶奶终究是抛不下的。
就拿傅净一事来说,她都不敢叫奶奶晓得。
更遑论他了。
出神之际,有人将盛了鸡头米的银勺抵到她下唇,执意要撬开唇缝。傅言偏不就范,双眼骄矜地会上他目光。咫尺的人哄着她,“别气了。一年三六五天都给气过去了,火车头都没你勤快。”
“Vivian是不是温柔许多?没法,我就是这样臭脾气的。我不懂男人心,也不晓得婉顺是什么。Vivian白天能同二叔并肩生意场,晚上能陪您驰骋商场。挑西装、选腕表,她都最擅长了。是我我也欢喜她,打比方,老师都是钟意好学生的,能心有灵犀,做什么都轻巧。”她扽住他手腕,拽到离自己远远。
一通拈酸吃醋的话,败露她于无形中。
沈读良笑了,和煦的口吻兑着酒精去到她眉心,“囡囡,你真的太可爱了。”
“我很严肃的!”
“你吃什么长大的?这样嗲。吃鸡头米嘛?怪道连我这一份都要搜刮。”
这人早看穿了,混不吝地捉弄她。应对无能,她索性气鼓鼓地答,“沈先生,我没说笑!”
“我知道的,”沈读良严正下来,平息她的火光,“气什么,你真的犯不着。我早说过,和她两清了。好好管住你的脑袋瓜,不要让它成天价地脱缰乱跑。谁没有个过去?把尾巴撂得清清白白就是了。你要是气那条八卦,那更没必要,为子虚乌有的事情动气,浪费阳寿。”
“空穴不来风。”
他给逗笑,搁下勺子来突袭她的胳膊,“乖乖,真是伶牙俐齿。”
“松掉我的手!”
草头草尾,两人动起真格了。沈读良如她愿,“好,那请你以后别再喊我‘二叔’,这辈分就此撇干净,我消受不起。”
“行,不喊就不喊。”我还不稀罕。
犟在原地。雷雨在璃窗上延展铺陈。
雷电生猛跋扈,澍雨败走麦城。终究怎么着,还是前者弱下来了,再听不着雷声。
倒是沈读良冷哼了一声,从斜睨到正视她,“傅言,我其实很会记仇的,你今儿撂下来的话,往后我得向你报仇的。”
“那也好,沈先生不是喜欢两清嘛?您尽管报仇,我绝对不会再认您一声‘二叔’。”
“不可以。”
老天,哪有这样狂悖无道的人啊,傅言想必是要疯了,旋即折身要走。
这一走,令某人看分明了,姑娘的脚很不利索。他一把搁下碗勺,三两步急急跟上,打横抱起她,在她的挣扎中,往暗红氤氲的廊道里去。
*
当年乔迁到这里时,老太太为让囡囡定心,骗她,房子是民国遗下的故居。如果墙会说话①,一定能亲自告诉她,这里原先是位阔小姐的兰闺,她一生顺遂,终嫁所爱。因而她的香魂会保佑囡囡。
毕竟小姑娘欢喜这些复古的腔调。听信了,也就不再哭闹了。
老太太做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所以囡囡的卧房也是仿古布置。双月洞雕花拔步床、黄纱壁灯、台式留声机,雅俗共赏,虚应个景儿。
沈读良踩着踏板将她搁到床沿,即刻探入月洞,欺身而下来唐突她的脚。傅言急急地躲向旮沓,很快又给他拽回去,惯性所致,她拖皱了满铺床单,一脸红晕地跌在他腿上。
“二叔!”蹬掉他脱她袜子的手。
“别动!”他勒令,稳正她扭曲的身子,“你晓不晓得,坐的地方很危险,轻易不能动。”
“……流氓!”明火蹭地自她颈根蹿到大脑。
偏生,流氓问心无愧向她光赤下来的脚踝,冰凉指尖切肤地沾染上去,顷刻悸了她的身子。
“怎么搞的?”
傅言引流他的注意,“您起来罢,我想吃鸡头米了。”
“我问怎么搞的。”
她一时不响,总不能直说这道伤算他一份。坐得不太舒服,腰畔总被皮带扣硌得慌,她试探性地挪向他膝盖,温热相磨,瞬间置身悬崖绝岭。再一寸,她就要从他腿上滚落。
沈读良默契地勾住她后腰,不由她掉下去,再就示弱了口吻,“告诉我,怎么搞的?”
“没长眼睛,摸黑下楼梯踏空了。”
“那现在有眼睛了罢,肿得很严重知道吗?”沈读良空的那只手扳她下颌,“让我猜猜,你一定没上医院。”
“不用上,而且我最近脱不开身。”
隔空挨近,酒息吹到她脸颊。这时候,沈读良才隐约想起问她傅净的下落。
妹妹的名姓一入耳,傅言整个地涣散了,心里像滚水煎熬,蒸汽径直沸到脸上。但她还是选择骗他,“她很好,只不过我暂时找不到她。”
“傅言,你七情上脸,有什么心思都直喇喇地写在面上。所以瞒不过我。”
纵使被揭穿,姑娘依然拿沉默相对。
退一万步,她不想在此事上赊他的人情。
沈读良更加笃定事有蹊跷,扣在她腰后的手一借力,叫她迅速向他怀里靠拢。傅言自然是推拒的,岂料事与愿违,侧脸正中他肩头的靶心。
他一直在追问,逼得她浑身的发条抛锚了,终究只好据实相告。
“那个东西存在体内是有半衰期的,不同种类不等。如果你妹妹能过了这一次的尿检,警方后续应该还要调查。”别问他为何知道,官绅场牛鬼蛇神的什么都有,“我找易叙帮衬一下罢,他在公安有人脉。”
傅言下意识说不要。
沈读良倒不急着要她点头,反而问她,“扪心自问,你认为她碰了没有?”
姑娘答她不知道,且突然觉得自己好不合格。身为姐姐,一则摸不透妹妹的底细,二则骨血里的原罪作祟,甚至希望永远摆脱掉她。
“偶尔我会控制不住地,把父母的事迁怒到她生母头上,再就,一并记恨她。”
“这很正常。”沈读良没有告诉她,
这种想法,类似傅老太太的恨意累及到他,也类似他将恶意移情到沈读安。
“所有人,剥了皮都是一个样,有欲念有善恶。你没必要强求自己当圣人。”
傅言眼对鼻,鼻观地。
“当圣人我没想过,”她玩手指,“我只是在反省,是否我做得不够格。隔阂也是会集腋成裘的,从前我以为,长大了我们会更亲近些,但现在回头看,反倒不如童年。您晓得伐?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吃馄饨,但她爱吃馅儿,我爱吃皮。嗯,那会儿我们还能取长补短、互利共赢。”
“那比我和沈读安好多了。你们能明面儿上吵,总好过闷声不响的窝里斗。”
“我理解,就像奶奶说的,苦难也是人外有人的。”
唱片针走过轮转线圈,飞灰似的雨融进稀疏月色。
凝神侧耳细听,隔壁的洋房里还有清脆的洗牌声,混杂侬言侬语。
有人挨紧她的颈畔,“不,我只是想说,有些辛苦你哪怕不讲,我也能体会。”
傅言浑如琴弦被他的气息弹了一下,本能缩颈仰首,“那您不会不晓得,奶奶不可能容我……喜欢您。”
沈读良闻言一怔,心口像糖罐泼洒。
调换坐姿,他要她背抵月洞沿,手掌垫在她脑后,醉到视线散焦的眼逼近她,“你自己呢?容不容许我喜欢你?”
“……”
她又开始长时间的不吭不哈。
“那这样,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的确,老太太的脾性我了解。也十分清楚,囡囡特别难。”
牵掣之际,姑娘登时藏不住眼泪了,急急去拽要抽身的人。不要再见,她受不了的呀。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违心。
“我不要。”没控制好落力点,虚脱的手径直跌到他皮带。
“你不要什么?”
“不要不再见。”她形容受挫,怕他真要走。
沈读良佯作由她拽回去,无章法的喘吹开她颊上的眼泪,“那怎么办?你招惹我,可你另一头也放不下奶奶。”
话完,他错开脸,缓缓含抿她的耳珠。燎原的火刹那将她焚成灰烬,傅言破碎的声音回答,“可以偷偷地……不要她晓得。”
只因这一句,沈读良数年的道行挫骨扬灰。有什么疯魔般的欣喜,于他体腔内汹涌。
他当即回来看她,“偷偷地什么?”
傅言臊得休了声,手指依然停栖在他皮带。然后闻得他揶揄,“再拽,就危险了。”
“可是我想问您,当初要不是我在发布会上提问,又在机场找您,是否就谈不上以后了?”
缘分很玄妙。种什么,得什么。
假如你笃信,跟循它安排好的轨迹摸索,尽头就是安排好的因果。
沈读良笑,忽而用唇舌含掉她的疑惑,勾缠间入口回甘,欺她仰躺到榻上。
颠乱间,他断续出声,“所以我虔诚感谢,你当初来找我。”
重峦叠嶂的被榻上,一个赶,一个躲。
啪嗒的雨潮透了傅言,衣角被磨上去,他的皮带扣就凉在她脐口。由他草书似的吻戒断了呼吸,再忍不住,她使劲抵他离开自己。“二叔!我快窒息了。”
视线之下,虾红的一张脸写满示弱。
沈读良捉起姑娘的手,揿到领口的领带,要她解开,“你没办法拿身子不方便糊弄我。”
“那……我可以拿‘我困了’,来糊弄您。”
她被他软掉了,通身的骨头像是溶解了。
姑娘的畏缩与恐惧看在眼里,他莫名问,“囡囡,你不会……”
是,她没经过事的。这很奇怪嘛?她无由恼羞成怒。
“不奇怪。”沈读良与她四目相接。
只会让他越发矜惜她。比如这一遭,他倏尔不想再冒进造次了,不想儿戏地对待她。
于是他缓缓压低,仅仅叫她,“亲我。”
傅言应付差事地,仰头狠狠咬了他。
“我说亲我,不是咬我。”
无地自容,她退而求其次到他喉结,双唇在上头轻碰了一下。
“好了。”某人得偿所愿起身,撤出满帐月色的床,“你睡觉罢。不养好身体的人,不配谈工作。”
手边的床头柜上,散置瓶罐中有一本亦舒的《印度墨》。
沈读良肃整衣冠时顺手捞起来翻了两页,一打眼床上已经坐起的人,不,该是一团“虾球”。
站的人与床内的人相望,后者陡然松掉怀里的被褥,爬过来扽住他的手。
飒飒风兼雨,她牢牢牵住的人,立身在乐声里,拿纸上的段落借花献佛。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