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上书房中仍旧灯火通明,四根手臂粗的庭燎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庭燎光下,坐着一脸苦色的帝王。
他旁边坐着的,是瑾贵妃。
瑾贵妃盛宠多年不衰,虽不是中宫之主,却也专宠多年,风头早已盖过中宫之主,令后宫其他女子嫉恨不已。
她早过花信年华,先后为皇上生下了两位公主、两位皇子,已是四个孩子的娘了。但她保养得宜,猛地瞧上去,跟刚成婚没多久的少妇一般,风韵犹存。
后宫其他妃嫔们好像都不能生育似的,昭国仅有六位皇裔,除去已被革去身份的炽遥姐弟俩,剩下的皇裔全是瑾贵妃亲生的。皇上宠爱她,连带着也宠爱她生的孩子,那两位公主和两位皇子无忧无虑成长在日光下,享尽锦衣玉食,不知忧愁为何物。
瑾贵妃性子强势,哪怕在皇上面前也从不收剑,皇上喜欢的,正是她这股子强势的劲头。“您说您到底怎么想的,”两弯细眉顺着眉骨后延,在眼角上方微微上扬,增添几分谁也不让的霸道气息,“臣妾早说过,喝酒误事,也多次劝您不要在大宴上喝酒,您偏不听,这下好了,您中了凌霄的计不说,还得搭上臣妾的女儿!”
整个后宫只有瑾贵妃敢这样数落皇上,偏生皇上吃她这套,从不会同她动气,只是低着头任她数落。
宫女们私底下都说,皇上该是怕瑾贵妃。
“咱们可只有两位公主,阿妗和阿婼都是我的命根子,哪个都不能嫁给凌霄!”说着说着,瑾贵妃哭了起来,“您又不是不了解凌霄,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您心中没数吗?好端端的,他做甚要娶一位公主为妻,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造起反来,好拿咱们的女儿做筹码,方便威胁我们吗?”
她哭哭啼啼道:“皇上您说,若真有那一日,您是受了凌霄的威胁,拱手将江山给他,还是干脆放弃咱们的女儿,与凌霄硬碰硬,逼得那个乱臣贼子杀了咱们的女儿?”
带着香气的手帕从眼眶下轻轻擦过,瑾贵妃声泪俱下道:“就算他不造反,可咱们终有一日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若是阿妗或阿婼对他生出感情,与我们站在对立面,皇上您说,咱们还要不要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
皇帝蹙着眉,心事重重地揉着眉心,“你别哭了,朕头疼。”
瑾贵妃背过身去,与他置气道:“臣妾不管,您快想法子,臣妾绝不会让阿妗和阿婼嫁给凌霄的,死都不会!”
皇帝只觉得眉心跳着疼,他后悔正午喝下那盅酒了,更后悔同凌霄玩笑。
他早清楚的,那个乱臣贼子不是能随意玩笑的人,他的属相是蝎子,从他面前经过,哪怕什么事儿都不做,他也会伸出尾巴蛰你一下。
他有心反悔,不承认说过嫁女儿给凌霄这种话,可今儿个正午他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砸钉子一般撂下话,如今若突然出尔反尔,朝臣们会怎么看他?
他可不想因此失去帝王的威信和尊严。
正恼着呢,当值的大太监来请话,“皇上,祝大人在外头求见。”
皇帝脑袋乱的很,谁也不想见,他头也不抬道:“大晚上的,他来做甚,朕这边正烦着呢,不见不见,让他回去。”
大太监没离去,他壮着胆子又补了一句,“祝大人说他有法子,可解您当下的苦恼。”
皇帝正犹豫着要不要见,瑾贵妃干脆替他决断了,“叫进来。”
大太监弯腰,“喏。”他退出上书房,不过片刻功夫,领着穿戴整齐的祝大人进来,“皇上,娘娘,人来了。”
依着礼法拜过皇上和瑾贵妃,祝大人惴惴不安拱起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缓缓开口道:“陛下,娘娘,臣有一计,可解您二位心头苦恼。”
皇帝懒得抬头,手抵眉心,不耐烦道:“快说快说,说完赶紧出去。”
压下心口剧烈的跳动,祝大人继续拱手道:“皇上,凌太傅要娶的是当朝公主,也就是带有皇族血统的女子,您和瑾贵妃贵人事多,估摸早就忘了,除两位公主外,咱们宫里,还有一个带有皇族血统的女子。”
皇帝和瑾贵妃一时没想起他说的是谁,异口同声追问道:“谁?”
“前皇后章氏之女,曾经的长公主,炽遥。”
庭燎不比普通的照明灯具,它放出的光芒比蜡烛强烈,冒出的烟气儿比油灯少,不会熏着眼睛。
一根庭燎造价不菲,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用得起,算是皇室专供。
上书房的每一处都被庭燎照亮,每个人的表情都暴露在光亮下,无法掩藏,也无处掩藏。
短暂的沉默过后,皇帝抬起耷拉的眼皮子,突然问祝大人,“多少年了?”
祝大人的语气泛着沧桑,“十年了。”
慢吞吞靠在绣有龙纹的椅背上,皇帝挑唇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都十年了啊,朕当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瑾贵妃坐的端正,十根葱白似的指甲在光亮下清晰可见,恍然如野兽的利爪,“臣妾也忘了呢,她太久没出来了,臣妾竟忘了宫里还有这号人物。”凤眸微抬,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祝大人,语调慵懒道:“祝大人,你立功了,本宫和皇上正愁这事儿呢,你想了个好点子。”
祝大人忙垂手,谦卑恭顺道:“老臣不敢,为皇上和娘娘分忧,是老臣分内之事。”
看样子,皇上和瑾贵妃打算听从他的建议了。心底快速思忖一番,祝大人试探着问,“那……要不要叫炽遥公主过来,问问她的意见?”
瑾贵妃忽而冷笑,“问她做甚,不过是个被贬斥的庶人,皇上为她着想,免得她老死宫中,主动给她找门亲事,对方还是完全配得上她的太傅,她敢说半个不字?”
祝大人不敢多言,他早知道瑾贵妃不是善茬,却不曾想她颠倒黑白的能力如此之强。明明是嫁去送死,让她一说,便成了嫁过去享福。
慢悠悠拨弄着指甲,瑾贵妃似漫不经心一般,“皇上,您做决定吧,臣妾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这话在外人听来似乎没什么,可皇帝心里明白,瑾贵妃这是在变相告诉他,为今只有走这一条路,与其说让他做决定,倒不如说是暗示他直接这样做。
几乎不曾再深入思索,他当即肯首道:“行,说到底炽遥身上淌着朕的血,她也算是皇族人,把她嫁过去,凌霄绝对没话说。对了,她到出嫁的年纪了吧?”
祝大人故意没回答。他心下觉得寒冷,炽遥是皇上的第一个女儿,当年他多么宠爱她,刚出生就给了她长公主的位分,可如今他连她被关起来多少年、到没到出嫁的年纪都不记得。
世人道帝王家薄情,真真一点没错。
瑾贵妃接话道:“应当是到了,我记得她被关起来那年刚满八岁,正是狗都嫌弃的年纪。十年过去了,怎么着也满十八岁了。”
皇帝了然颔首。
祝大人提醒他,“皇上,炽遥如今是庶人身份,您得先恢复她公主的名分,免得落人口实。凌太傅那人,您晓得的,极为难缠……”
找到了替死鬼,皇帝忽觉心里的烦恼一扫而空,整个人轻松起来,“也是。”靠在龙椅上,他又问,“朕当年给她拟定的封号是什么来着?”
他身边的大太监恭敬道:“回陛下,当年您并未给炽遥公主定封号,只是在她刚出生后,下了一道大赦天下的旨意,封她为长公主,说是等她及笄后再拟定封号,左不过后来……”大太监没敢再往下说。
皇帝这才想起,他的确没给过炽遥封号。十年太久,足够他忘记不少事了。他正打算吩咐大太监恢复炽遥旧日的身份,瑾贵妃突然弹了下指甲,语气轻蔑道:“什么长公主,头个生的可不代表就是长公主,她又不曾对咱大昭国有甚功劳,怎的就能被称为长公主了。”
皇帝知道她有话要说,他问,“爱妃有何想法?”
瑾贵妃轻轻抚摸着指甲的边缘,上挑的眉梢细长妩媚,“皇上,您应当清楚长公主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炽遥她怎配得上当咱们昭国的长公主。”她侧身坐着,神情清冷倨傲,“依臣妾看,用不着恢复她昔日的名分,也别另外挑字眼了,麻烦,就以姓名为封号,封她做炽遥公主罢。”
皇帝想了想,今时不同往日,炽遥的确不配做昭国的长公主,这个位分给她也是浪费。
想到炽遥,便跟着想到过去的事情,他顿觉心中烦躁不安。抬手揉眉心,他对大太监道:“依贵妃的意思,今夜便将圣纸拟好,拿来与朕过目。”
大太监单手触地,行了个礼,“喏。”
祝大人心中的寒冰又覆盖一层。
帝王家何止薄情,应是无情才对。
隔日是三月十五,恰逢女娲娘娘寿诞,中路财神赵公元帅圣诞碰巧也在这日。百姓们从早起便在欢庆,炮竹声不断,耳边总有“嘭嘭”声,民间豢养的猫儿狗儿啊被吓得满街跑。
当朝太傅凌霄在一片炮竹声中入朝,恳请皇帝兑现昨日的承诺,嫁位公主给他做夫人。
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重女轻男,极其疼爱两位公主,素日里两位公主咳嗽一声,他都要心疼半晌。
皇帝爱面子,不大可能收回说过的话,不晓得他会就此妥协,忍痛割爱,嫁位公主给凌太傅,或是干脆抛开面子问题,做回出尔反尔的食言之人。
满朝文武都等着看这出好戏,连生病的朝臣们都强忍着不适上朝来了,没有告假,赶早朝的官员们从没有到的这般齐整过,金銮殿人满为患。
朝臣们以为,皇上今儿个的脸色该是灰黑色的,可当凌太傅站到大殿中央,说出那句“请吾皇兑现承诺”时,皇上红润的脸色非但没变,反而愈发笑意盈盈,似乎心情极佳。
“太傅啊,你急什么。”冕旒上的珠子前后晃动,皇上笑着道:“朕是君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决计不会对臣子食言。”
不动声色提点完凌太傅他臣子的身份,皇上清清嗓子,对座下的大太监道:“传炽遥公主上殿。”
太监当即领命,匆匆往外走,去带早在内殿侯着的炽遥。
这个名字着实陌生,凌太傅蹙眉,下意识重复道:“炽遥公主?”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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